九州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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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偏离了它的轨迹,本应功败垂成的黄巢却推倒了晚唐将倾的大厦,建立起新的大齐王朝,而回到这个错乱的时空,面对不可知的历史,且看我:
青衫仗剑,任侠快意,荡尽世间不平事
朝堂博弈,险波浮沉,砺得七窍玲珑心
山河重整,男儿有志,自当千里觅封侯
牵情之处,唯系红颜,百年尽在回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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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烟云》精彩片段


金统十三年,幽州,昌黎县郊五里。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行军大营里传出,在帐外垂首等候宣召的御医心头一紧,片刻之后,宣令传来,御医急忙躬着身子入帐,大帐里有三个人,御医知道一左一右立着的是皇帝的心腹,左边是太监内总管王林,右边是近卫统领林言大人,御医的目光只敢停留在中间的那双明黄色的鞋子上面,根本不敢看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一眼,伏身请安之后才战战兢兢的靠了近前把起脉来。
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猛咳,这一次足足持续有盏茶时间,皇帝才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差,冷声哼道:“朕这身体到底是何毛病,你们御医查来查去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你们还有何用?!”
御医听到皇帝语气不善顿时汗如雨下,他知道皇帝喜怒无常,一个不如意就要让他身首两地,奈何这些天来所有的御医对他这病况研究来研究去都束手无策,化痰止咳的方子开了一个又一个却毫无起色,为此前面已经有三位同行丢了脑袋,想到这里,御医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硬着头皮道:“回圣上的话,圣上这病乃是操劳过度所致,圣上为天下苍生御驾亲征,劳心劳力太甚,这才不见好转。不过好在如今大局已定,不日便可四方安平,等到圣上还都长安,用心调理一段日子,这病自然就会好了。”
御医这话已经纯属抓瞎了,他是摸着皇帝的喜好,知道这位圣上自恃武功,白手起家打下了诺大的江山乃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事,如今又是到了征战的尾声,一统河山指日可待,所以御医为了保命才含混着说了这番歌功颂德之词。果不其然,皇帝的面色和缓了许多,他摆摆手,道:“既然把了脉,就下去开方子吧。”
御医如蒙大赦,躬身倒退出了大帐,这才发现身上已经近乎脱力了,好在小命得保,只是这项上人头还能留得几日就不是他能够预知的了。
低眉顺目站在皇帝身边伺候着的太监王林是跟了他十数年的老人了,见到主子脸色就知他心情正好,于是笑着道:“这位御医看起来倒是个明白人,也知道圣上大功将成。”
皇帝微微一笑,却摇头道:“没那么容易,吕化封死了昌黎四面城门,摆出了要玉石俱焚的架式,朕就算啃下这硬骨头怕是也要费些气力。”
王林嗤了一声道:“吕老匹夫实在是冥顽不灵,空顶了个幽州节度使的名号,被圣上打得落花流水,却不肯投降,如今他只剩下一座孤城,万余残兵,覆灭也只是早晚间事。”
“哼,可他偏偏不识时务!”提到了吕化,皇帝语气不快起来。
这时,外头侍卫进来禀道:“有一位自称是范阳卢显的人求见圣上。”
“卢显?”皇帝沉吟了一下,印象中他并不识得此人,王林倒是想到了什么,凑上前道:“圣上,莫不是范阳卢氏中人?”
皇帝经他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赫赫有名的范阳卢氏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可是自先秦以来的名门望族,天下间出自卢氏的大儒显宦层出不穷,就连历朝历代的帝王一族都争相与范阳卢氏联姻,可见其显贵。皇帝顿时起了兴致,道:“传!”
不多时,一位中年男子入得帐来,伏身高呼万岁,皇帝打量了他两眼,但见他儒冠长须,文雅不凡,心里有了几分好感,温声道:“起来吧,范阳卢氏当代大家,今日一见,风采果然不凡。”
卢显听了这话,心头一喜,他站直了身子,恭敬答道:“谢圣上的褒奖。”
皇帝道:“你求见朕所为何事啊?”
卢显答道:“回圣上的话,圣上起天兵伐吕,还万民一个清平盛世,实在是功德无量,我卢氏心存景仰久矣。孰料那吕化却螳臂挡车,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将刀戈之祸加诸万千百姓头上,我卢氏既身处范阳,与昌黎城毗邻,自然不能坐视,所以冒昧请见圣上,草民愿往昌黎说服吕化献城以应天意,望圣上恩准!”
“哦?”皇帝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就点头道:“流血千里也不是朕的本意,既然你有心,那朕就准了你。”
卢显大喜,谢恩退下,就要去准备游说一事。站在皇帝左侧的林言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卢显走远了他才略带疑惑的道:“圣上,这吕化与我大齐厮杀了数年,早就成了死敌,要降的话他早就降了,此刻就算他想要悔改,恐怕也不会相信圣上会放他一条生路了罢。”
皇帝咳了数声,才转头道:“你说的没错。”
林言更加不解了,道:“既然如此,那圣上为何还要答应这卢显?”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道:“你以为那卢显真是为了无辜百姓才主动请缨的?他范阳与昌黎隔得老远,要不是有所图,又怎会巴巴跑来献功?范阳卢氏历经数朝数代始终屹立不倒,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眼看这天下就要尽入我手,他们又怎堪寂寞?这番做派,无非是想向朕示好罢了。”
皇帝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林言,你不知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啊,朕白手起家,根基全无,这些年忙于征战,少于梳理,这天下可不稳当啊,朕至少也要花十年的工夫去巩固基业,如今这些世家望族肯主动依附自然再好不过,所以就算明知这卢显是做无用功,朕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林言沉默了片刻才不忿道:“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也不过是见风使舵,当初我们征战最苦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来依附?如今大局已定,才想起前来表功,未免让人不齿。”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至少在他们这些眼高过顶的望族眼里,也承认了这天要变了的事实……”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大帐内就再也没有了其他声音。
昌黎城。
绝望悲观的气息笼罩了整座县城,站在城头的兵士只要看一眼远处密密麻麻的齐军阵营就不会再心存侥幸,并非所有人都想要被绑在大唐这艘破船上一同沉下去,若不是这城内吕化手下死忠的兵士居多,恐怕早就压不住底下的哗变了。五月的风吹上城头,却让守城的兵士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而被风吹散了的晨雾之中,此刻却走出了一人一骑。
要开战了?!城头的兵士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尽管来的只是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们却绷紧了心弦,如临大敌。
卢显信手由缰来到城下,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吕化可在?范阳卢显请见!”
城头上的兵士面面相觑,早有巡视校尉快马前去通知吕化,没过多久,城头上就露出了一个花白头发武将打扮的老者来,正是大唐幽州节度使吕化,他心里也猜到了几分这卢显的来意,只不过范阳卢氏名头不小,尤其在这幽州地界人脉极深,他不好避而不见,于是压着心头不快道:“吕化在此,你找老夫所为何事?”
“在下此行不为其他,专为吕公解忧而来,”卢显拱了拱手,打起精神将准备好的说词娓娓道来:“自李氏失其鹿,群雄共逐,天下征战经年,黎民思安久矣,如今大势已定,齐皇乃真命天子已经毋庸置疑,吕公柱国之才,又何苦……”
“放屁!”吕化舌绽春雷,把正侃侃而谈的卢显吓了个激灵,早知这卢显是当说客来了,吕化哪里还能耐着性子等他动摇军心,他指着卢显就大声骂了起来:“这两百年来,你卢氏立于大唐庙堂之上的也不在少数,枉你还自称一代名儒,岂不闻忠臣不事二主,吃着李家的俸禄,转头又去向黄巢这泥腿子摇尾乞讨,像你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还有脸来劝我投降?我呸!”
说着就一口浓痰吐下了城头,卢显被他粗鄙的言辞说得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还真应了那句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尤其是吕化那句“向泥腿子摇尾乞讨”更是刺痛了他的自尊心,黄巢起兵之前不过是个私盐贩子,虽然不是真的务农的泥腿子,但身份确实低贱,眼高过顶的范阳卢氏原本是瞧不上他的,却没有想到二十年乱战下来,偏偏是这个黄巢笑到了最后,眼看这天下马上就要改姓黄了,卢氏家主这才坐不住了,他卢氏名望再大,离了帝王的青睐,衰败也就在转眼之间,所以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派卢显前来向黄巢示好。
卢显强自按捺住怒气,还没有死心,眼看晓以大义是不成了,于是沉了脸色道:“吕化,你可知齐皇二十万大军陈于城下,就算一人一口痰也能淹了你这小小的昌黎城,你还妄想负隅顽抗?”
吕化哈哈大笑道:“老夫为大唐守节而亡,死又何惧?!倒是你卢氏贪生怕死,给天下有骨气的文人士子抹黑,也不怕后世的读书人一人一口痰淹了你们的祖宗祠堂吗?”
“你!”卢显终于大怒,知道这吕化是铁了心要与城谐亡了,他于是转头对城墙上的兵士游说道:“乡亲们,吕化自取灭亡,尔等万万不要盲从,齐皇有令,谁献上吕化的头颅,封千户侯,赏金百两!”
吕化须发俱张,大喝一声“鼠辈尔敢”,就从身旁亲兵身上取过长弓,张弓搭箭射了过来,卢显骇了一跳,急忙拨转马头,幸好是吕化射术不精,那箭矢只落在了卢显身旁一步之处,饶是如此,从没见过如此阵仗的卢显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吕化追杀,一夹马腹就狼狈逃窜而去。
等黄巢得到游说失败的消息已是半日之后,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准备,听说卢显一回来就卧病不起,他放下手上正在批阅的奏章,微微一笑,对左右道:“走吧,朕总得去看看这位卢先生。”
走进卢显的临时帐篷,只见卢显额头上顶着一块毛巾,正要挣扎着起来行礼,黄巢心里好笑,不过还是要配合他的演戏,于是紧了两步上前止住,道:“不必多礼。”
卢显满脸羞愧道:“草民有辱使命,实在无颜再见圣上。”
黄巢笑道:“这也怪不得你,实是吕化冥顽,不过范阳卢氏的诚意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朝廷的礼部侍郎之位尚且虚左待贤,若卢先生不怕屈才,待平定吕化余孽之后,朕想请你入朝相佐,不知你意下如何?”
卢显眼圈一红,一下子感动得痛哭流涕,又要下榻行礼,这一次黄巢没有再拦他,卢显哽咽道:“圣上如此相待,范阳卢氏子弟都铭感五内,若圣上不嫌微臣才疏识浅,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黄巢心里暗道这家伙倒是会打蛇随棍上,都已经改口称微臣了,也就笑着改了称谓道:“卢卿且安心养病,他日礼部之事还要倚重于你。”
双方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又假意寒暄了几句,黄巢就走了出来,被风一吹,他感觉喉头发痒,掏出绢子捂在嘴上又是一阵猛咳,待缓过劲来,一看绢子上竟然有点点触目惊心的红色,他心里一跳,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不过大战在即,他不想在这当口分心,于是不动声色的收了绢子,沉声道:“去寻朱将军前来。”
身旁的林言立刻吩咐了下去。黄巢不想就回御帐,于是朝一处小山头走去,登上高处,看着远处孤零零的昌黎城,黄巢不由得踌躇满志,奋斗多年的王图霸业眼看就要毕全功于一役了,他心中有一个从未对人言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凭借着自己的一双手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推dao了本应还有百年气数的大唐,能有此功业,总算不枉他重回古代来走了一遭。亲手建立起一个王朝的豪气在他胸臆中流转着,他负手昂头,看着广阔的天际,一时间意气风发,不过此刻的天空只有灰暗的云层积压着,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圣上,朱将军来了,”王林小声的提醒道。
黄巢闻言转身,看到行军大总管兼左右卫大将军朱温已经到了跟前,便招手让他过来,道:“三军将士可准备妥当了?”
朱温笑着回道:“圣上放心,十万精兵良将都聚集昌黎,吕化余孽早已被打残了,剩下不到两万败兵,士气又是低到了谷底,此战有如狮虎搏兔,胜负早定,只要圣上一声令下,这唐朝的最后一面旗帜转瞬就会被我们踏在脚下。”
黄巢点点头,正要说话,却看到朱温的目光突然盯住了他身后,眼中有一丝讶色,黄巢心下奇怪,忍不住转身看去,正好看到天空异像陡生,那积聚多时的乌云仿佛再也支撑不住,竟缓缓的垂了下来,形成了一条黑色长龙,直至地面,而那云中还伴随有闪电环绕,让看到这一幕的众人无不感受到那天地间的莫大威势。
一旁伺候的王林呆了片刻,才趁势道:“看这模样,莫不是真龙显身,暗示我主的功业将成?”他本意是想要讨好主子,谁知一转头却发现皇帝此刻的脸色黑得吓人,他死死的盯着那条低垂的黑云,脸上神色变换不定。
“林言!”黄巢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林言连忙上前听候圣谕。
黄巢用手一指那黑云落下的地方,沉声道:“你亲自领人去那个地方,凡是见到有今日出生的婴孩,都通通杀掉!”
黄巢说到“通通杀掉”时几乎是一字一句,那语气中透出的寒意让林言浑身打了个激灵,但他没有多言,转身就领命而去,留在原地的王林和朱温都听到了这个命令,不禁面面相觑,不明白黄巢为何看到这一异像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偷偷打量了一番皇帝的表情,却发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经倾注在了那诡异的黑云之上,眼神阴沉得可怕。
黄巢此刻心里已经如同翻江倒海,他清楚的记得他穿越到这世上的那一天,天空就是这番景象,而他正是从那一摸一样的黑云之中附身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身上,如今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让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不安,甚至有点害怕,直到视线中出现一行骑士朝那黑云方向奔驰而去,他才略略放下了心,林言和他手下这支唤作“控鹤”的近卫军向来是他最为信任的人马,相信这一次同样也不会令他失望。
沈家庄。
沈家庄位于昌黎城南郊十五里外,尽管昌黎城大战一触即发,这边却是一片太平景象,数十户人家丝毫未遭兵祸,就连田地里的庄稼都整整齐齐,在这乱世之中不异于世外桃源一般,庄上的人家都清楚这都是托了沈老爷的福,若不是他老人家仗义疏财,上下打点得通透,又怎会使得那些比土匪还凶的兵老爷们约束手下放过这块肥肉?不过终究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寻常百姓心头惴惴,这几日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扉,祈求着即将发生在不远处的这场战争尽快过去。
不过也有例外的,庄上的余木匠此刻便没有心思去管那什么争战,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屋里女人那阵阵痛苦的嘶叫上了,他几次想要冲进去看看,可都被接生婆拦了下来。
这可是三十好几的余木匠第一次有了香火,他怎能不急,听到女人的声气越来越弱,他感觉心尖子都悬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上越压越低的乌云。终于,经过了三个时辰的苦熬,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长空,蹲坐在地上的余木匠一下子蹦了起来,刚往前窜了两步,接生婆已经笑眯眯的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满面皱皮的小家伙。
“老余头,恭喜你了,是个大胖小子!”
一听这话,余木匠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他哆哆嗦嗦的接过那婴孩,看着他下身那小小的命根子,一时间,竟欢喜得呆了,而就在这时,一声闷雷紧跟着一道闪电,酝酿多时的雷雨倾盆而下……
林言的身子在滂沱大雨中如标枪一般挺立着,手下五十控鹤已经依次回来,这附近的几个庄子已经搜查了个遍,但是并没有查到有刚刚诞下婴孩的人家。他正要上马再往远一点的地方查看一番,却看到最后两个控鹤回来了,而且带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其中一名控鹤走上前来行礼道:“大人,这个女人今天刚刚生过一个小孩,不过属下找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和他父亲却已经不知所踪,也许是得到了风声跑掉了,属下人手不足,不便搜索,所以就先带了这女人回来复命。”
林言点点头,目光望向那女人,只见那女人脸色苍白,脸上污秽被雨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看不清容貌,就连双目都显得疲倦无神,大约还带着产后的虚弱,身子在风中轻轻的抖着,若不是被人扶着,恐怕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林言手上马鞭一指她,沉声道:“你说,你生下的孩子被带到哪里去了?”
那女人被这么些虎狼汉子环视之下早已吓得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也不知。”
林言哼了一声,道:“既是你家汉子有意潜逃,你又怎会不知,若是胆敢隐匿不报,仔细人头落地!”
女人的脸色又白了两分,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道:“我真不知道哇……我是被人伢子卖到这里的,那人根本就不是我的丈夫,我什么都不知道,求各位军爷开恩呐。”
林言听她哭哭啼啼的前言不搭后语,只是一个劲的说自己的可怜身世,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沉吟片刻就吩咐道:“把这个女人先带回去,其他人留在附近搜查带婴孩逃走的汉子。”
骤雨初歇,行军大营里,黄巢失去了往日运筹帷幄的镇定,在帐内走来走去,朱温心下越发奇怪,他还是头一回见到皇帝如此焦躁不安,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的时候,朱温正低头寻思着,却意外的看到几点鲜红的血滴洒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朱温心头一跳,他只知皇帝这段时间身体有恙,却不知竟已到了这等严重的地步。
朱温没有抬头,生怕自己眼中的惊疑落在了主子眼里,就在这时,帐外脚步声响起,一人未经通禀就走了进来,在皇帝身边只有一人有这样的权利,朱温抬头看去,果然是林言回来了。
黄巢眼中露出急切之色,上前两步,有些失态的抓住了林言的手臂,圆睁了双目道:“如何?”
林言心中一凛,那父子俩躲进了深山,他带人搜寻了半天根本无从找起,见到皇帝发问,只得硬着头皮道:“那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搜遍了,只有一户人家今日诞下了婴孩,那女人我已经带回来了,而那孩子……”他听到皇帝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忍不住一抬头,迎上皇帝那焦灼的眼神,他实在不知若是将实情相告会有怎样的后果,鬼使神差之下,他避开了皇帝的眼光,低头道:“已经处理干净了。”
黄巢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林言的手臂,脸色重新展露笑颜,连道三声“好好好”,说完却是又一阵剧咳,这一次更加猛烈,林言和朱温都同时上来扶住他,道:“皇上,保重龙体!”
“无妨,”黄巢脸上笑意不减,待止了咳,突然对朱温道:“朱将军,传令三军,即刻攻城!”
“臣遵旨!”朱温退后三步,恭敬领命,他临去之际,又看了一眼皇帝,发现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朱温的眼神不禁闪烁了一下。
黄巢制止了王林要叫御医的举动,他笑道:“今日一战意义重大,朕岂可缠桓病塌,朕要亲自上阵,为三军鼓气!”
王林阻拦不住,只能先一步安排好御辇,扶着皇帝上车,华贵宽大的御辇缓缓行至大军后方,队伍里顿时起了些小小的骚乱。
圣上来了?这个消息在军队里传递着,有些将士忍不住回头看去,果然,那明黄的华盖之下,巍然而立的高大身影不是圣上是谁?一时间,三军激动,士气高扬。
黄巢看着千军万马列阵于前,只要他长臂一挥,手指之处便是万军齐进的方向,也不由得豪气大生,扬声道:“抬鼓来!”
六尺见圆的战鼓呈于辇前,黄巢哈哈一笑,亲自操起鼓槌,重重击下,低沉的鼓点如同敲打在将士的心头,燃沸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勇气,一身戎装的朱温远远的看着,微微一笑,令旗一举,数万人整齐的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如潮水般涌向那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昌黎城。
昌黎城头的军士被这滔天的气势惊得有些呆了,大多数人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城外简陋的防御工事一刻都未能阻止齐军的步伐,等到第一个齐军带着肆虐的笑容爬上城头时,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扔下长矛就往城下逃去,恐惧立刻如同瘟疫一般在城墙上传染开来,越来越多的士兵转身加入了逃兵的队伍,只要拔掉这身军皮,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这便是此刻他们的全部心思了,任凭节度使吕化在城上发疯一般的斩杀溃卒,也阻止不了大势已去,老人脸上的血污让他看起来有如厉鬼,他终于停了手,转身看着身边亲兵一个一个的倒下,凄然泪下,大喊一声“天亡大唐也”,手中宝剑搭上脖子,一旋,一蓬热血洒了身边的亲兵满脸……
黄巢久不经战阵,擂了一阵鼓就觉气喘吁吁,他扔下鼓槌,接过王林递过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看着昌黎城头的最后一面“唐”字大旗已经被砍断,飘飘荡荡的往城下飞去,他眼中光芒四射,喃喃道:“终于结束了……”
王林笑着应话道:“圣上的伟业今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黄巢笑了笑,还未说话,就觉得一阵天昏地旋,差点站立不稳,王林骇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扶住他,却见到皇帝张口就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也软软的倒了下去。
……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黄巢才感觉六识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身子一动就要醒转过来。
“圣上动了!”分辨出这是王林的声音,黄巢睁开了眼,适应了一下周遭的光线,目光转动起来,只见王林、林言都在,朱温等几位文武重臣也都依次站立在不远处。
“朕……这是睡了多久了?”黄巢一张口,发觉自己的声音涩然难明。
“回圣上,您从阵前昏倒至今已有三日了,”王林抹了一把泪珠子,哽咽道。
“哦……”黄巢这才记起了些事情,眼光落在朱温身上,艰难道:“如今形势是如何了?”
朱温上前一步,半跪在塌前,沉声道:“吕化自刎,余党或死或散,已经不成气候,如今六合已定,圣上大可安心养病。”
“吕化……死了?”
感觉黄巢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朱温小心道:“是,微臣已命人将其悬尸城门之上,以敬效尤。”
黄巢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他也算是个忠义之臣,不要如此糟蹋他的躯体,葬了吧。”
听了这么些话,黄巢有些疲倦,想翻下身子,却发现身体虚弱异常,这一动,肺腑之间又是一阵麻痒,忍不住剧咳起来。
“御医,御医!”朱温见状连忙呼道,身后两位御医立刻上前照拂。
又咳出了一大口鲜血,黄巢看到被子上红了一片,心里涌起了悲凉,就算御医不敢直言,他也知道自己这身体怕是不行了。
朱温见皇帝又阖上了言,便低声请示道:“既然圣上已经醒转,臣等就放心了,还请圣上为了天下社稷好好调养龙体才是,臣等就先告退了。”
“不要走!”黄巢突然睁开眼睛,朱温不解的看过去,只见黄巢脸上转瞬间竟多了些红润,只是那红润带着病态,让人心生不详之感。
黄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王林连忙上前搀扶,黄巢歇了口气,精神头似乎好了许多,他的眼神也多少回复了些往日的犀利,他开口道:“王林、林言、朱温留下,其他人先退下。”
等到屋里只剩下四人时,黄巢才缓缓道:“既然朕病入膏肓,那也难免要安排些后事了。”
“圣上……”王林刚喊了一句,就被黄巢用手止住,道:“人谁无死,朕也不例外,至少老天还是让朕看到了天下一统的一天,已经待朕不薄了。”
黄巢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其他三人无论真情假意都有些眼圈发红,黄巢嘴角露出一丝安慰,道:“好在这征战总算是结束了,只要与民生息,这大齐的基业就算是定了下来。朱温,朕死后,望你用心辅佐太子,太子虽然进取不足,但守业已经足够,假以时日,不难成为一代明君。”
看到朱温含泪应下,黄巢才转头对林言道:“林言,以后你就随侍太子身边,新皇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林言用力的点头,黄巢交待了最重要的事,心气一松,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困顿,王林连忙服侍他躺下,黄巢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猛的睁开眼睛对林言问道:“那日的婴孩死了吗?”
林言心里一跳,轻声答道:“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黄巢喃喃念叨着这几个字,面色舒缓开来,声气也跟着低沉了下去。
金统十三年五月二十七,齐皇黄巢驾崩,谥号圣武皇帝,庙号太祖。


日头偏西,拉长了正在田埂间劳作人们的影子,正值农忙时节,农户人家都是男女老少一起上阵,赶着收获全家来年的指望。
远远的走来一个少年,脸上青涩未脱,瞧着最多十岁左右的光景,一袭淡青短衫虽谈不上华贵,却洗得干净整洁,看起来与穷苦的农家孩子大有不同。少年一路信步而来,手里还拿着根马尾草无聊的挥着,看到田间有熟人,他笑着打起招呼来:“刘家婶子,还没回去呐?”
田头农妇回头一看,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的回道:“青哥儿,这是刚忙完回来?”
青哥儿闻言一乐,他下晌就寻了个日头好的地方美美的睡了一觉,又去水沟里玩了一阵子这才回来,哪里跟忙字沾得上边,可嘴里却答着:“是呢,您忙着,我先回去了。”
刘家婶子“艾”了一声,想起了什么,扔下农具赶了两步过来,道:“青哥儿等等,带点荸荠家去吃。”说着也不等青哥儿拒绝,就把一大把还沾着泥的新鲜荸荠硬塞到他怀里。
青哥儿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施了一礼,连声道谢,刘家婶子笑道:“读书人就是礼多,几个吃食值得个啥,”等到青哥儿走远,她回到田头,看到自家儿子大牛正拿着个荸荠往嘴巴里送,立马敛了笑,上去对着他后脑门就是一巴掌,骂道:“下地不卖力气,只知道吃,你就是个吃货。”
大牛被老娘一巴掌拍得差点咬了自个儿舌头,摸着脑袋委屈道:“余青就吃得,我就吃不得,到底我是你儿子还他是你儿子啊?”
刘家婶子笑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你要有人家青哥儿一半的本事,别说吃个荸荠,老娘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书去。”
大牛顿时耸拉着脑袋没了声气,捡起锄头又夯嗤夯嗤的卖起气力来,嘴里忍不住咕哝道:“人家那是神童,这方圆百里也就这么一号,连沈老爷都夸不绝口的,咱能比么,”说着还瞥了一眼老娘,小声道:“再说了,就你跟阿爹这脑瓜儿,能生出神童来么?”
刘家婶子耳朵尖,瞪了眼睛道:“混小子说什么呢?”
不说这母子俩的笑闹,余青一路朝家走去,路上遇到的熟人不少,余青心肠热络,转手又将一把荸荠送了出来,不过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山野之物,还赢得好一阵赞扬,余青不由摇头苦笑,都是一个庄子里的乡邻,他也是盛情难却,余青自忖也没为他们做过什么,最多也就是平日里遇到红白喜事、过年过节的帮他们写写字什么的,不过就这已经让他们十分感激,在这些八辈子没出过读书人的庄稼汉子眼里,能认识字那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本事了,加上余青为人聪颖乖巧,年纪小小却最是大方仗义,庄子里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他。
隔着老远,余青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家田地里忙碌着,他走过去,将手上的瓜果蔬菜在田边一放,大声道:“阿爹,你今儿怎么自己下地了?”
余木匠回过头一看是儿子回来了,走了过来,笑道:“老王他们自家也有农活要忙,我就让他们回去了,反正闲着也没事,我就到下地来摆弄摆弄。”
看到余青撸了裤管要下来帮忙,余木匠连忙一把拦住,道:“你别下来了,赶紧回去,剩下的事情不多,我自个儿来就好了。”
看老爹那紧张的模样,好像生怕做这农活会有晦气沾上身子似的,余青拿他也没有办法,只好作罢,捡起地上的菜蔬道:“那行,我回家做饭去,你忙完早点回来。”
余木匠嘿嘿笑着答应了,瞅着儿子那白净又透着文气的脸庞,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余青回到家,还没进门,一条大黄狗就窜了上来,围着他汪汪叫了两声,哈拉着舌头直摇尾巴,余青拍拍它的头,推开门扉走了进去,屋子是里外四间的大屋子,在沈家庄也算是显眼了,甚至屋顶都不是像寻常农家盖的茅草,而是用起了青瓦。余青生了火,做起饭来,只要他有空,总是会亲自下厨,在家里就他跟他爹两人过活,他爹那厨艺就不用说了,一锅子饭要能烧熟了就算是超水平发挥,所以为了自己的口福,余青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
素炒了两个小菜,等到屋子里芬香四溢时,余木匠正好回来了,一进门就吞了泡口水,道:“好久没干农活了,今日还真是饿坏我了。”
余青给他打来清水抹了把手脸,又满满的盛了一碗饭递给他,然后自己才端起碗吃了起来,余木匠拔了两口饭菜就赞不绝口,连道好吃,余青微微一笑,又夹了一筷子菜给他,余木匠填了些肚子才缓过饿来,笑道:“也没见你跟人学过下厨,怎么天生就会整治这么些东西,难道天上还教这玩意儿?”
余青笑了,老爹总爱开玩笑说他是天上星宿下凡,他也懒得分辩,不然他身上的太多秘密也无法解释,像什么落地就能言,出生便识字,出口即成章,这种种匪夷所思的特异之处让左近凡是认识他的人无不稀罕,也导致了他的神童之名不胫而走,老木匠也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为星宿鬼神之说,以至于像儿子天生精通厨艺这种事,已经不能引起他太多的惊奇了。
吃完饭,余青跟老爹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才看到老爹的手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问之下得知是田间劳作时不小心留下的,便埋怨道:“阿爹,说了好多次你都不听,我早就劝你不要再做农事了,就算你舍不得那几亩庄稼,付工钱请人帮忙就是,你倒好,让人家回去了,咱家现在又不缺那几个米钱,你腿脚本来就不好,何苦费那力气?”
余木匠嘿嘿笑着,儿子说得是没错,家里光景的确还不错,这也要得益于儿子的主意,自从余青为他四处奔走打广告,揽下了周围七八个庄子的木器活,这生意就一天比一天好,大户人家虽然看不上他的手艺,但寻常农户家到他这里做些木器却十分实惠,这时代的人就讲究个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名声打出去了,生意多得余木匠一个人都忙不过来,还雇了几个学徒帮衬,从那以后家里就没缺过钱粮了,不过余木匠农家出身,心思重,总觉得家里没有田地活计心里不踏实,于是攒了几个钱就急着置下了几亩田地。
这时代的人都看重田产,认为那是传家的家业,寻常农户要能买上两亩田,摆脱给大户人家种田的日子,那就是了不得的成就了,余青知道老爹别的事还听自己的话,在这事上却执拗得很,他也能理解老爹的心思,所以埋怨了几句也就没再多说,转头去取出伤药给老爹涂抹起来。
“儿啊,有个事儿爹想跟你商量商量,”余木匠任凭儿子摆弄着,突然犹豫着说道。
余青听他吞吞吐吐的,奇道:“什么事,你说。”
余木匠咳了一声,道:“是这样的,今儿庄子上薛管事来找我了,说沈老爷赏识我的手艺,有意抬举我做沈家的供奉,你看怎么样?”
“你答应了?”余青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他道。
“哪能呢,”余木匠一看儿子皱起了眉头,就知道他心里不赞成这事,忙道:“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要照余木匠自个儿的想法,那是千愿万愿的,做了沈家的供奉,那在这沈家庄上就是有身份的人了,就算手脚都废了,只要沈家不倒,就有他的一口饭吃,而且就连他的子子孙孙也都算有了着落,那可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不过现在这家里基本上事无大小都是儿子作主,他也知道儿子远比他有主意,所以就算高兴过头也没当时就应下来。
“哦,”余青这才低下了头,又用心擦起药膏来,道:“那就回了,咱不去。”
余木匠听他拒绝得毫无转圜,被噎得不轻,他心里多少觉着有些可惜,喳喳嘴忍不住又劝道:“儿啊,你是不是再多想想,沈老爷对咱爷俩儿可不薄,当年人家折价卖咱们这五亩良田,那是多大的情份,你又是经常在沈家大院出入的,要是驳了沈老爷的面子人家会不会觉得咱不识抬举啊?”
余青上好了伤药,小心的褪下了老爹的衣袖,这才抬头正色道:“阿爹,你不要觉得可惜,咱好好的自由日子过着,谁的脸色都不用瞧,不是挺好?干嘛非要打上沈家的烙印去做个下人?”见老爹张嘴想要辩解,余青没给他机会,接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供奉说起来好听,也就在这庄子上有些脸面罢了,出了这沈家庄说出去那不是沈家的下人还能是什么?这凭空多了许多大小主子出来,可不是自个儿找不痛快么,所以啊,别说是个小小的供奉,就算是给你个大管事做,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余木匠唠了两句也就释然了,他也是个痛快人,反正儿子拿了主意,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于是道:“那就听你的吧,我明儿个就回了人家,还要想想怎么把这话说得好听一点。”
余青想了想道:“不用了,反正我明天要去沈家大院,我直接跟沈老爷说吧。”


第二天一早,鸡鸣两遍,余青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除非天气实在恶劣,他总会坚持起来晨练,能有这个毅力,说起来也得归结到他小时候的遭遇了,从他降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命运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突然毫无道理的捕杀着起附近的婴孩来,若不是他老爹机警,只怕他的忌日就要跟生日放在同一天了,老爹带着他躲进大山里足足两月有余,确认已经安全之后才偷偷溜了回来,回来后才知道余青的生母已经被官兵带走了,可怜的小余青从出生就没喝过一口奶,全靠米汤吊着小命,好在他一口心气强,硬是熬了过去,但他的身子也就从那时就落下了虚弱的底子,从此多病多灾,所以余青从能跑能跳开始,就坚持晨练,风雨不辍,几年下来,总算让这小身板结实了不少,也免受了许多病痛之苦。
晨间的空气实在宜人,余青很喜欢看着这山水在晨曦中渐渐生动起来的景致,于是跑累了便停下流连片刻,把这晨练当成了他每日里的一件乐事。今天当他到庄外溜了一圈回来,天色已经大亮,远远看到老爹已经拖着不怎么利索的腿脚到了田埂间开始了劳作,余青放缓了脚步,静静看着这个画面,一时间只觉心头格外的安宁。
说起来,十年前当他从千年以后的青年变成这个小小婴孩时,最初的那段日子可不好过,第一次看到这位满脸憨厚的农家老爹时,他心里充满了排斥,而来到一个陌生世界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单让他整日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于是任由那稚嫩的喉咙肆意的哭闹着,但随后的逃亡日子里,余青渐渐感觉到了这个农家汉子将他当成宝贝的那种珍爱,看着他一次次笨手笨脚的抓鱼采野果,一次次用粗糙的双手将汤汁小心的喂入自己的小嘴,余青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不过说来好笑,那时当他满怀感激的开口跟老人说出“谢谢”两个字的时候,却把个老实巴交的老爹吓得不轻,想到这些前尘往事,余青嘴角溢出暖暖的微笑,这十年下来,相依为命的日子早已让余青对这位老爹生出了深深的孺慕之情。
平安是福,余青心里念叨着这几个字,走到了沈家大院的门口。沈家家主,也就是沈家庄的主人,名唤沈伯兴,沈家世代书香门第,沈伯兴乃是晚唐僖宗末年的举人老爷,文采不菲,参加州府解试力夺头名,奈何时运不济,不等他高中进士就遇到天下大乱,连僖宗都被黄巢这位当朝太祖撵出了长安,沈伯兴也因此误了前途,蹉跎经年直到新皇登基,已过不惑之年的沈伯兴心灰意冷,也懒得再搏仕途,于是便早早的颐养起天年来。
沈家大院本是六进的大宅,尽管远离县城,却全然没有乡间土财主的俗气,沈伯兴本就是个雅人,素来涉猎极广,于园林一艺也颇有见地,反正老来无事,于是将大宅改得面目全非,称之为园子倒贴切些,所有布置构局都由他一手打造,偌大的院子里,亭台穿凿其间,水石相映成趣,就连一花一草也无不凝聚匠心,普通庄户进了这宅子只感觉到了神仙仙境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刚吃过早饭,大院的门房一只眼盯着院门外的来往之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旁边小厮说着闲话,瞅到余青过来,他倒没有面对寻常农户的那种倨傲,余青可是沈老爷的座上客,甚得老爷器重的后生,平日里经常会来陪老爷说话谈天,他一个小小的门房当然只有讨好的份,于是迎了两步上去,亲热的道:“青哥儿,今儿来得可早,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就不通传了啊,”话里话外透着熟络。
余青笑着道:“不敢烦劳二哥,你忙你的。”说话间已经迈过了门槛,一路上遇到沈府下人来来去去,余青无论贵贱都一一有礼,众人也笑着与他招呼,这时,打斜前边走来一人,四十上下,矮胖个头,一张圆脸上五官挤作一团,看起来颇有几分好笑,不过他脸上却是丝毫不见笑意,负着手,迈着八方步,下人丫鬟见到他之后无不噤若寒蝉,步子都紧了许多,余青仍旧笑脸相迎,道:“薛管事,您早。”
薛管事嗯了一声,拿捏着管事的威严,也没有给个笑脸,余青知道他的作派,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薛管事在主子面前一副奴才嘴脸,可一转身,到了庄子上却总是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余青也懒得理会这等小人,面子上打过招呼也就准备离开。
谁知那薛管事却唤住了他道:“余青啊,昨日与你爹说过的事儿怎么样了啊?能当上沈家的供奉,这可是你们爷俩儿天大的福份啊,你爹倒拿起架子来了,说要考虑考虑,哼,”他把心里不满明显的摆在了脸上,在他看来,这样的好事落到余家简直就是他余家祖坟冒青烟了,早知道老余头家底殷实,他这才巴巴的亲自跑去报喜,也想捞点好处,谁知好处没捞到不说,老家伙还不知好歹,说要跟儿子商量一下,当时就把个薛管事气得不轻。
余青听他发话,只好转身,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嘴里却不咸不淡的道:“沈老爷的好意我跟我爹都十分感激,所以今儿才特地过来跟沈老爷回话来了。”他不想跟薛管事纠缠,于是含糊着也不说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薛管事一听,自然以为他是答应了,听他抬出沈老爷来,知道这好处他是铁定捞不到了,心里不爽,于是嘴巴一裂就讥诮道:“就是,这等好事还考虑个什么劲,不是我说你啊,都说你余青天生聪明,不过也要分清辈分长幼才是,这家里的事,有你爹在上头,还是交给你爹管着的好,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没事瞎搅合了。”
余青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许多,没听他说完就已经转身走了,薛管事见他态度轻慢,不由气往上涌,一双小眼睛满是恼火,对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呸了一声,恨恨道:“什么神童,不懂礼数的小兔崽子!”
余青对大院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轻车熟路的就来到了偏堂的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一位老者正在挥笔丹青,老人身着皂色绸衣,双鬓斑白但面色却不显老,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两边嘴角微微下弯,显出其威严,尽管年岁已大但也能算得上是位美男子。
余青没有打搅老人作画,静静的走到一边观摩起来,只见画纸上山高九仞,孤客临崖,白云尽在脚下,待到一轮红日跃然天际,老人将笔一扔,余青这才叫起好来,老人微微一笑,吹了吹墨迹,将宣纸拿起赏了一番,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想了一想,又提起笔来,准备作诗一首。
余青听沈伯兴摇头晃脑的吟道:“梦里琼台谁摇落,凭崖看尽烟水阔,”吟了这两句,他似乎一时难以为继,突然转头道:“余青,这后两句不若就由你来接,如何?”
余青只好点了点头,凝神看了看画纸,脑子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两句,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于是笑道:“沈伯若不嫌我放肆,我可要改一改伯父这两句了。”
沈伯兴不以为杵,哈哈笑道:“好,好,你改。”
余青思忖片刻就吟道:“摇落玉台沽琼浆,神仙笑看吾狷狂。举头红日白云低,五湖四海皆一望。”
“好一个五湖四海皆一望!”沈伯兴忍不住击案叫好,提笔疾书,将这四句诗添到了画纸之上,磕了笔,又吟了一遍,不禁叹道:“你伯父我果然是清平日子过得太久,这胸中豪气已经磨得平了,只会吟风弄月,作些绵软无力的句子,实在惭愧,还是你们少年人锐气难掩,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余青心里暗道一声惭愧,他这后两句实是盗用了唐伯虎的两句名句,实在当不得他这声赞,嘴上却道:“伯父此言差矣,伯父这画意境尽出,登孤峰,接云天,若胸中没有凌云志,又怎能作出这等好画,我这几句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沈伯兴心头越发畅快,招呼余青坐下,余青心思乖巧,看到沈伯兴面前的茶水已凉,就拿起茶壶为他添了一盏,然后也不客气,取下另一个茶碗给自己也斟了一盏。
沈伯兴捏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余青的动作,眼中露出慈祥之色,如同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也难怪他喜爱余青,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三,却子嗣艰难,守业二年间方才得了一女,如今八岁,除此之外就再无所出,所以他对这余青的感情也格外不同。
余青这孩子从小就生得唇红齿白,招人喜欢,一点不像老余头的模样,据说是肖了他那不知所踪的生母,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余青天生就识字,沈伯兴初时听说自己庄子上有这样一个灵童后还不相信,特意命老余头带来一看,结果让他大为惊喜,这孩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不光面对自己丝毫不怵,而且才思敏捷,应答如流,偶尔还能作出些妙不可言的诗句,让沈伯兴稀罕得不行,他老来寂寞,周遭又没有文人士子相交,于是待余青大为不同,甚至不亚于他对自己宝贝女儿的疼爱。
“余青啊,”沈伯兴呷了一口茶水,缓缓道:“你今年已经十岁了罢?”
余青一听这话愣了一下,脑筋一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有些无奈的答道:“是的。”
“那可以去参加县试了,”沈伯兴说到这个,眼神有些热切,他放下茶盏,身子向前欠了欠,道:“等县试中榜,明年就能参加解试,然后就是省试,以你的水平,高中进士也是指日可待,他日若能荣登朝堂,才不负读书人这胸中丘壑。”
余青微微苦笑,老人每次说起这个时就格外激动,不过他也能理解,当年沈伯兴文采风liu,取得幽州解试头名如同探囊取物,却因天下大乱而错过了高中进士的机会,这被沈伯兴引为生平憾事,他既然视余青为子侄,就如同望子成龙的父辈一样,将全部的抱负和理想都寄托在了余青身上。但余青却知道自己的斤两,虽然空顶了个“神童”之名,却跟这时代文人的基本要求都相去甚远。这年头科举最被文人看中的是进士科和明经科,明经科就不要提了,须得将各种经书典籍都横流倒背,余青每次在沈家书房里看到那些东西就觉索然无味,几乎没有翻动过,而进士科考究的是诗词文赋,余青就算能作些歪诗,偶尔盗用后世名人名句来糊弄一下,但终究没有行文功底,这十年来虽然他能自由出入沈家书房,却从来没有在这上面用过心思,所以要他去考科举,恐怕这“神童”之名就要被戳破了,到时还不知沈伯兴该如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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