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索
  • 玉笙索
  • 分类:美文同人
  • 作者:佚名
  • 更新:2023-08-08 03:19:00
  • 最新章节:第三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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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辽国的将门虎女,他是大宋的开国皇帝,本是无缘,中间却隔了一道血仇。
乱世争战,战场生死,她其实晓得这之中的因果。倘若时间可以重来,她情愿当初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冉冉花树下,他浅笑问她:“你喜欢梅树?”
疏影横斜的四围,馥郁梅香氤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她的心像悬在空中的一枚棋子颤了颤。
憧憧烛光中,他脸上辨不出情绪:“你果然是要杀我。”
她晓得自己已经...

《玉笙索》精彩片段


关于本文一些称谓问题,在此一一做个解释,后面不再赘述。
北宋时期,妃嫔、大臣、平民等平日私下对皇帝的称谓多为“官家”、“官者”;朝堂上或者上奏章一类正式严肃的场合称之“陛下”,皇帝与大臣议事时也以“陛下”称之。
妃嫔对皇后自称为“臣妾”或“妾”,亦可称“奴家”或者“奴奴,”但后者多用于品阶较低的妃嫔。
妃嫔平时自称也可称为“本位”。宋代嫔妃居处不能称宫,只能称为阁,或者阁分,所以不能用“本宫”自称。
皇帝自称为“朕”,平时也可以“我”自称。
皇太后自称“老身”。
皇后下令时自称“予”,很多时候也称“我”或者“吾”。
皇子公主对皇帝的称谓为“爹爹”而不是“父皇”。
皇子公主对嫡母(皇后)称“娘娘”,对嫡母(妃嫔)称姐姐。因作者没有考证到皇子对其他非亲生嫔妃的称谓,故文章中沿袭大家一贯的叫法“母妃”,还请见谅。
“娘子”并非妻子的意思,而是对女子的称呼,年轻一些的可称为“小娘子。”
“相公”亦不是指丈夫。宋代只有宰相级别的大臣可以称之为“相公。”
“小姐”意指妓女。“姑娘”指姑婆。
“汉子”是对男子的蔑称,“老汉”是对老年人的蔑称。
太监对皇帝皇后等人自称为“小的”或者“小人”,而非“奴才”。
以上是综合史料对文中一些称谓的解说,不一定全对,只是区分一下与满清类文本的不同。历史说白了只是为小说行文来服务,提供一个大的结构框架,那些个想看真正史实的朋友们,谨慎绕道,谢谢合作。
乾德三年,正值隆冬时节,屋内的炭火在经历了几番勉强的负隅顽抗后,终于垂下红光,现出奄奄一息的颓势。
我捋了捋榻前的鹅黄色软帐,身子微微向外侧了侧,便看见皎月端着一盆新的石炭朝内走来。见我起身,连忙放下盆子,岌岌的扑跪在我床前,惊喜道:“娘娘可是觉得好些了?”
我点点头,皎月双手扶着我缓缓的坐起身来。将将靠上了床头,她便抬手将帐子缚住,然后面带微笑,对着我道:“娘娘先靠一会儿,待奴婢换了这炭火,再服侍您更衣。”
我嘴角轻扯出一个笑容,她便又转身忙去了。
阁内一鼎通体施梅子青釉的旋纹三足香炉里,缓缓飘出一阵阵清淡的苏合香味。听皎月说这是翰林院常太医奉皇命亲自为我调制的熏香,既是满足我不大喜爱浓香的脾性,又不会对我小产后气血两虚的身子造成影响,还能在这冬日起到一丝挡寒的作用,是谓几全。
我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将睡得几日的头昏脑胀稍稍刺激的清醒了一些。
皎月重新燃好炭火,便踱了过来,伺候着我穿衣。
掀开锦被,皎月递上一件素白的深衣,只袖口和对襟处以橙红丝线绣了些凌霄花案,乍看上去却如斑斑血迹映在这一袭凄厉的白色之上,甚是触目。我皱了皱眉头,忧虑道:“怎么本位从前喜爱的却是这样冷清的颜色么?”
皎月怔了一下,随即跪下来,眸子里却已经闪了泪光:“娘娘当真都不记得了?”
我点了点头。
皎月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常太医说,娘娘若是再醒来,可以先前印象深刻的物什刺激,奴婢斗胆——”
我挥了挥袖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抿了抿嘴唇,才道:“娘娘之前,花了数月亲手缝制这件深衣,小产那天,才头一回穿了出去见官家。”
我按着额头想了一想,皎月曾经告诉过我,先前腊月初二,也就是我失掉腹中三个月大孩儿的那一天,我曾在皇上的福宁宫与他有过激烈争吵,当时内侍被惊动不得不进去劝慰的时候,我已然倒在一片血污之中。亏得常太医妙手回春,才将生生在鬼门关外晃了一圈的我硬是给拽了回来。
心中划过一丝抽痛,纵然我已对前尘往事的记忆尽失,但这多日以来,身上受的痛楚,却是时时刻刻都不能忘的。
皎月的声音期期艾艾又响起来:“奴婢以为,娘娘能因着这件衣服,想起一些事来。”
我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看她,才道:“依你这些日子所在我耳边磨得那些嘴皮子,本位倒是宁愿,自此什么都想不起来。”
皎月一双托着衣服的手顿了顿,半晌,才咬着嘴唇不甘愿道:“奴婢就是替娘娘冤的慌。小产之前,官家对娘娘的恩宠,那是整个**都艳羡的,眼下才不过数十日,竟因着一个亡国妃子,忘记了这榻上如今还睡着一个弱不禁风的。难道官家与娘娘这数年的感情,却不敌一个才见了几面的女人?何况,何况娘娘如今正是身心两虚,需要人关怀的时候,官家怎能流连于其他女人的阁分之中,让娘娘伤心呢——”
皎月说的动情,我却是听得无甚感觉。若真如她所言那样,我从前是皇上钟爱的妃子,如今被冷落,也不过是人之常情。且不说我身子这样伺候不了人,但以他天子之名的身份,就已经应了自古皇帝多寡情的说辞,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去奢求一个皇帝的真心呢?况且最重要的,我并不记得那些个与他缠绵悱恻芙蓉并蒂的过去,也就没有什么宠与不宠的些许落差,索性让他安心抱得什么蜀国的美人归去,倒也了却我看着他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之人的尴尬之情。
用手指顺了顺几缕垂在额前的头发,然后对着皎月:“去拿套别的衣服过来,样式不用太花俏的,只是,颜色别再那样的素了。”
还想与我大诉苦水的皎月闻言一怔,愣了片刻,才起身与我取了一套烟罗紫色的百花曳地裙穿上,伺候完我洗漱,将我扶至梳妆用的铜镜之前。
镜子里模模糊糊,映出一个面容凄白,身形纤瘦的女子模样来。
皎月搀着我坐好,才一面看着镜子,一面在我侧旁询问道:“娘娘头天下床,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好呢?”又想了想,说道:“依奴婢看,今日外面虽冷了些,日头却是这入冬以来最烈的一次呢,娘娘在房间里闷得久了,是不是盘一个精神点的发髻,也好应应景。”
我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自己一会儿,才道:“要想表示对好天气的欢喜,也全不是这样的应法——”随手捻起妆台上一只釉玉黑檀木簪,对着她淡淡道:“随意一些,左右取上一缕头发挽到脑后,将它戴上去即可。”
皎月许是听不大明白,但也没再问,只用篦子将我的头发理顺,又按着我的说辞倒弄了一番,反复盯着我看了几遍,才喜滋滋的赞道:“娘娘果真是天姿国色,既是这样简单一个发式,看着也是清丽中不减华贵呢。”
我也笑了笑:“只是这脸色,实在有些吓人。
皎月听罢,便打开妆奁,取出一只压着梅花图案的葵瓣形白瓷釉质粉盒、并一盒口脂、一盒螺子黛,和一个同粉盒只差了个花样的胭脂盒子,摆到我面前:“纵然脸色再差,有了它们,怕是要恢复娘娘往日的神采,也只一时半刻的功夫了。”
我正抚眉的手一滞,声音有些黯然:“连你也觉得,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没甚光华?”
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皎月已经沉沉跪下,头磕着地板,肩膀轻轻颤动:“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不过随口一句,她竟有这样大的反应,心中称奇,便按捺不住道:“本位从前——从前在众人面前,是一个声厉色荏的女人么?”
她诚惶诚恐的抬起头来,目光有一瞬的闪烁,我心下有些冰凉,对着她道:“你且从实说来就是。”
她一双含水的黑色眼珠犹豫的看了我半晌,才点头幽幽道:“娘娘从前对人,性子是冷了些。”
不等我说话,又接着道:“可即便是那样冷的性子,官家也是宠爱的不得了。连孝明皇后都曾说,现今这宫里,莫不是还有臻妃,真真哪里都看不出官家有一星半点能为女人情动的形态。”
我听得愣愣的,恍然觉得皎月所描述的那个皇帝现在已与我似绵延了千里,毫无关联。末了,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过来与我梳妆吧。”
皎月也不再多言,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方认真的替我上起妆来。
腊月二十八,我披着夹了棉絮的褙衣,在皎月的搀扶下,于小产二十六天后头一回走出了自己的轻流阁。
外面日头果如皎月所言那样,一副金光普照的态势。
因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路便也不大稳便,才是几步路的光景,竟已气喘吁吁没甚力气,由皎月扶着坐在一旁六角亭处,歇息下来。
皎月搓着一双冻红的手,哈了口白气,对着我规劝道:“娘娘跟奴婢回去吧,这样冷的天,若是冻坏了娘娘才将养好些的身子,实在得不偿失啊。”
我拧头看着几个刚刚斜了眼睛朝我这边打量过来的小宫娥远去的背影,捻了捻袖口,才转过来笑道:“本位在床上躺的久了,又被你密不透风的伺候了多日,倒是很喜欢这样畅快的待在外面。”又抚了抚她细窄的肩膀:“你不是总怕我再也记不起从前的事么?这样在宫里走一遭,兴许碰上个熟人,真的能想起来些什么呢。”
话刚说完,就见远处三四个小宫娥簇拥着一个华服的女子乘着轿撵迎面朝着这边走来,还未来得及将人看清楚,就见皎月已是一副阴沉面孔,恨恨的盯着她们。
我心中好奇,不免多问了一句:“此人是——?”
皎月咬了咬嘴唇,眸子里既是不屑,又是愤恨:“正是官家这日日夜夜都抬爱的人。”
我冷不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皎月听闻,连忙又把目光转向我,尽是疑惑的:“娘娘这是?”
我扶着石桌的一角站了起来,她连连递上双手搀住我,我看了看那华服女子,才对着她道:“没想到我这第一日出来,就要与你们这传说中的祸国妖女打个照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这就扶我回去吧。”
皎月怔怔的听我说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对着她继续笑道:“怎的,本位的话你全听不懂么?”
她这才慌忙将我搀着走出了亭子,身形一闪从另一侧走了出去。头顶日头依然大的吓人,却全然不是夏日里那毒火似的辣人肌骨。
回到阁分,皎月服侍着我又换了衣服躺回床上。因这一趟虽走的不是太远,到底身子还没彻底恢复,已经有些疲累。再加上早前吃了些常太医开的药里,有安息凝神的功效,不过未时三刻,我便是一副昏昏欲睡的形容了。
皎月将暖炉推入了被窝,又将炭火加了几层,我睁着眼睛朝顶上胡乱看了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两日之后,除夕已至。
窗外飘起了片片冰凌花,在天空中打着旋儿千丝万缕缠绕落下,粗看上去倒有一副天地归为混沌的豪迈,尤显得屋内更加昏暗。皎月多点了两台蜡烛置于内室,又特特加了些石炭努力烧着,这才觉得冰凉已久的身上有了些活气。
常太医为我切完脉,退至一侧作揖道:“娘娘的身子已无大碍,近来多做调休,不日便可痊愈。”
我微微颔了颔首,单手撑在一旁的紫檀长方案头几上,缓缓道:“太医为我开的方子,可还是前几日的那例?”
常太医身形稍稍一顿,捋了捋下颚一把白须,又蹙眉想了一瞬,才道:“娘娘可是觉得头疾还有些不顺?”
我应声道:“倒是不像初时那样疼的紧了,只不过时不时的还抽痛一下。”
常太医面上缓和,恭敬道:“娘娘不必担忧,因这药性乃是温和之势,故调理进程有些缓慢,微臣可再加一些陈皮木香等镇痛之药,为娘娘减轻痛楚。”
我温婉道:“这个倒不打紧,只是本位还有一些事宜,想同太医近处说说。”言罢便挥手做了个招引的姿势。
常太医犹豫了一瞬,方才上前与我靠近了几步。
我随手端起皎月煮的一杯新茶,乃是月前南唐进贡的阳羡紫笋。划着杯盖抿了一口,道:“如今本位记不起事来,可是因为这额上的一处头疾?”
他垂下的袖口不免抖了抖,又有些难为的望着我。我盯着手中的黑釉茶盏打量了半晌,道:“太医有话,便但说无妨。”
他这才又拱手做了一个揖,回道:“娘娘于小产当日,头部受到了坚硬物什的猛烈撞击,才导致您一直昏睡不醒,至于醒后为什么会突然不记人事,微臣愚昧,却不明了这其中真正原因。”又见我没有回话,接着道:“但凭医书上记载,前朝对类似此病症者的描述也不是无迹可寻,殷仲堪的老父得了失心疯,便也同娘娘这样忆不起从前的许多事来。然娘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妥,微臣猜想,许是娘娘受了刺激,魂魄飘渺,神游太虚,待微臣再配一济解表清热的药来,假以时日,定能让娘娘重新拾起记忆。”
我一盏茶已喝到过半,乍听得他讲完,有些怅然,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忆不忆的起当年之事,本位现在已没有多大兴趣。但依你所言,本位在小产当日,确受过重击,是以,本位想知道,那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儿,可是因为那一次撞击而流掉的?”
话毕,常太医微微有些放松的神情忽然竦容,顷刻间脸色已是煞白,不等我追问,便咚的一声跪于我膝前,两手撑地埋首道:“娘娘恕罪,微臣,微臣实有不说之理。”
我心中更加纳闷,皎月曾经说过我被送回阁分的时候,胎儿已落。想是那时来不及回阁中救治,便在皇上的福宁宫先行了抢救。常太医作为皇上钦点为我医治的医师,对我小产之事从来都是三缄其言,今次我这样郑重的询问于他,却仍是得了一个闭门羹,实在令人窝心得很。
我面上初初现出些不悦,张口淡淡道:“你且先行起来。”
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一副卑微姿态,头也没抬,回答道:“娘娘现在是大病初愈,正待好好休养的时候,万不可为那些琐事扰了心神。尤知正气不足,邪气盘踞,娘娘若是想的太多,怕是对日后记忆的恢复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他言之凿凿,又说的恳切,我纵有再多的疑虑,也不好继续发问。到底他对我这样的态度,也是因的皇上施加压力。那人既有心不让我知道真相,我再纠缠下去,也是于事无补,遂放下茶盏,对着他肯定道:“太医所言极是,本位就依着太医的方子好好调理,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罢了。”
他一副清癯面容终于重新抬了起来,站起身后道了声微臣告退,便随着皎月去一侧的旁厅谱了方子。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额顶那还有些触痛的地方,心中滋味难辨,回身一望,却见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因我只是小产,不若正常产妇那样要做足月子才能出户,况得前两日我与皎月伴着已经出行了一次,所以今日晚间广政殿里的家宴,我也要一同前往参与。
除夕家宴,不比寻常朝会、郊庙典礼完成时的受贺来的隆重大型,却也是透着一番格外的喜庆热闹。后苑各阁嫔妃都会参与不说,连皇上的亲属家眷也都一并前来聚会,共进辞旧迎新之事。
皎月为我拿来一套樱红色云霏妆花织锻的海棠锦衣,盘上堕马髻,簪了一只丽水紫磨金步摇,又配上蓝宝石的南洋珍珠耳环,描上螺子黛,扑了胭脂粉,点着朱砂唇,如此一番梳妆,便看上去,与那前几日一副冷清做派,有着天壤之别,也难怪皎月在旁不断的啧啧称赞,直说我现在与从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对镜照人,我也不免唏嘘一番。
在为数不多的素净衣饰里能配出这样一幅形容,倒让我着实感叹,从前活的,特特像个守孝的清寡女子,全不若她们口中皇帝圣宠正隆的描述。也叫我疑惑,那时我是怎么心安理得的受着那些宠,私下里竟是这幅狼狈样的。
不惑归不惑,眼前这套喜庆新装,却让我整个人的精神,从内至外都欢快了不少。皎月一面为我取下挂在屏风处的狸毛大氅披上,又指了初雪和绿湄两个掌灯宫娥去前头带路,自己则拿着一把青娟伞,撑在我头顶上方,一行四人这才缓缓朝着广政殿走去。
一路上的落雪已经深厚,脚上的玄色木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回身望去,但见几绺清晰的脚印已经长长布于身后,迤逦如同几条白色的长蛇,盘旋在这浩瀚广袤的天地之间,幽暗中透出一股清冷的活络。
皎月将伞往我边上靠了靠,轻声道:“眼见这雪落得紧,娘娘当初应该听了奴婢的劝,请上一抬轿撵来,也好过万一有什么闪失,娘娘这身子可再经不起什么折腾。”
我含笑屈指弹了弹她露在外面那一处肩上的落雪,道:“回回都照你说的那样做,我既是没病,也被你惯出个病了。”
皎月捂着嘴笑道:“娘娘是在取笑奴婢呢。从前官家哪次不是说与奴婢们娘娘乃是千金之躯,万不可有半点闪失,唯恐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您那是心尖儿上的人呢。”
我轻快的脚步忽然滞了滞,皎月见状连连用手轻掴双唇,一边忏悔道:“奴婢失言,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我复又抬起步子,目不斜视道:“无妨,本位只当听了一个笑话。”
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失落,倒不是感叹那个寡情皇帝对我不记一点夫妻情分,喜新厌旧。只是到底我失掉的是我与他二人共同的孩子,他不待见我便罢了,却在这个时候流连于花丛,面上全没有一丝痛失皇子的哀愁,委实有些过分。
这么思想着,便也没过多久,就抵达了广政殿。
当是时,广政大殿已经灯火通明,室内外梁枋上均饰以明艳彩画,殿内四根副阶木盘龙檐柱犹如神兽之躯巍峨的支撑在台前中央;各式生动的窗花剪贴完好,牢牢覆于门窗之上;就连摆放在各人案几之前的瓜果软饼,都一应着了喜庆的颜色,如产自西夏的红提,红艳艳的玫瑰酥,莫不衬着这除夕之夜的良辰美景。我站在殿前看了看,除了正中皇帝的金漆雕龙宝座上仍是空无一人之外,其他人均已落座。
幸得皎月之前跟我备了课,依着脑中对个人依稀的形貌,含糊对着大殿左面的晋王赵光义及其妃子李氏、燕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高怀德、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光美与其夫人刘氏等皇室宗亲一一行了礼,又侧身对着右面一众嫔妃点了点头,这才就座。
当朝杜太后已于建隆二年崩逝,而乾德元年十二月,孝明皇后亦是相继逝世,所以时至今日,中宫仍是虚位。如此算来,我的品阶承妃位,已是最高,断不用再去向哪个妃嫔请安,且那坐着的案几,也离皇上的宝座最为相近,是为其左侧座第一位。
因我在宫中小产后患上失魂之症的言说已经传开,又意外失了宠,不过还挂着个妃子的名头,享一些不紧要的虚礼,除此之外,大多数人对我便没有太多言语,只各自说笑。几名皇子公主年幼,虽过来行了跪拜之礼,却也没有多言,只一边开心的又坐在对面互相玩闹去了。我乐的清净,一面把玩着案几上几株清丽的白梅,一面拿起一块芙蓉酥放到嘴里细细品了起来。
糕饼入口即化,芙蓉香气沁人心脾。多日以来都食不知味的我,今次却不知怎的,食指大动,不经意间,就已是三四个酥饼入腹。正扯了绢帕来拭嘴,但听得一声尖细高呼:“皇上驾到——”这才生生把自己从贪吃的境地里拔了出来。
抬眼朝着殿门外望去,皎月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遂连忙与众人一时起身,俯身双膝跪于案几旁,做出一派虔诚之姿,等待着我的夫君,这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到来。
未几,身边划过一丝混合着浓烈郁金香气的龙涎香,才听的一个铿锵遒劲的声音淡淡响起:“平身罢。”
众人拜谢过皇恩,便又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我这才抬眼朝着那金漆宝座上望去。
赵匡胤袭一身明黄色的常服,一条玉带环绕腰间,上坠流云百福的羊脂玉佩,正襟危坐于大殿之中。眉目在还未褪去的玄色大氅衬托下愈现清朗,紫金发冠于头顶熠熠生辉;肤若润玉,唇形轻薄,面廓更胜雕刻一般之分明。这一派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形容倒全然不似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更像是一个初入而立的男子风范,真正“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而他旁边落座的美人,假以猜想,便不难看出就是皎月口中常常提起的那位蜀主孟昶的费贵妃徐氏,花蕊夫人。前日在园中只观了个大概,并未看的仔细,今天得以见她真容,令我着实一番啧叹。果然“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此刻她着一身绛紫色深衣,外披一件藕荷色夹层褙衣,朝天髻上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已是流光四溢,而五凤朝阳挂珠钗与其相互辉映,更添神采。再看她额上那璀璨夺目的梅花花钿,是将南北朝寿阳公主所开创的梅花妆演绎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娥眉一展胜芳华,更是云鬓浸墨两花开,此等女子,能是令赵匡胤忘记了丧子之痛,揽的新人拥入怀,忘却旧人榻上哀,也算的上有丁有卯了。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神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纵然我现在于赵匡胤无甚感情,然看他这样一幅拥戴佳人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感慨,他这个帝王当得,何止寡情,那是相当寡情啊。
随手又摘了颗葡萄放入嘴里,宴会上丝竹声已经响起,几名身着莲青色绢丝绣花长裙的舞姬缓缓入场,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我百无聊赖的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目光正要收回来的时候,却与对面案几前的一个蓝袍男子四目相对,倒让我怔怔的失了好一会儿神。
皎月说过,这宫城内,除去赵匡胤,便只有一人,能够将一袭蓝色穿的如朗月清辉般的出尘脱俗,也只有一人,有那资格坐于我的对面,和着那一众小皇子们亲切的谈笑风声,那便是如今的开封府尹,赵匡胤的弟弟,晋王赵光义。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赵光义那如浓墨化不开的漆黑眼眸,着实让我的心口深深颤了一颤。
葡萄再吃不下去,舞姬一曲完毕,也互相拥簇着一一下了台。殿内的音乐戛然而止,赵匡胤在座上俯视着众人,和颜悦色道:“今除夕佳节,朕为祈家庭之和睦,朝堂之安定,百姓之喜乐,特敬大家一杯。”
众人皆叹,连忙拾起面前的酒杯,拱手作势道:“谢陛下隆恩。”
我用袖袍挡着嘴角,又是将满满一杯酒倒入喉咙中,猛一下咽,便是灼的胸口一阵辛辣,连着刚才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酒劲,又给翻腾了上来,只觉得不一会儿,面颊竟是火烧一般的滚烫。
我却也忘了,自己从前胜不胜酒力。
抬眼瞥向赵匡胤和那花蕊夫人,正郎情妾意琴瑟和谐的把酒言欢,全然不顾台下还有他那几个七八九岁的大小娃娃,把一桩闺阁之中的暧昧之事在大堂之内做的是雄赳赳坦荡荡。也不知是酒劲的刺激,还是许久不曾出席这样的场合,那一幕看的我有些心烦,又感到头疼脑热,似那花蕊身上的郁金花香还萦绕在殿内久久不能散去,便心有去意,遂抬手招了招皎月,待她凑近来,道:“你且准备一下,这就扶本位回去吧。”
皎月凝神看了看我,关切道:“娘娘可是觉得身子不妥?不如让奴婢禀了官家,特去请常太医前来一看。”
我轻轻的摆了摆手,小声道:“现下正值众人高兴之际,实在不便打扰,况且我只是觉得有些醉意,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就无妨了。”
皎月应声,我打眼瞧了瞧正初初将戏台搬上大殿的戏子。借着这空挡,招呼着皎月去将赵匡胤身旁的宦官曹慵请了过来,又让皎月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才安心的做出一副病怏怏的形容,将肩膀斜斜靠在皎月身子的一侧,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上座瞟去。
果不其然,待曹慵在赵匡胤一侧拢嘴说了些什么后,他一副探究的眼神朝着我这边看来,正与我皱眉的愁容相对,半晌后,终于一挥衣袖,示意我离开。
我如获大赦,也不多想,就扶着皎月的胳膊连忙站起身来,一旁沈婕妤见状疑惑道:“姐姐这是去的哪里?”
我朝着她微微一笑,端庄道:“本位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得陛下首肯,特先回阁休息,你且继续吃席,与陛下守完这个岁才好呢。”
她一双剪水双瞳仔细的打量了我片刻,忽道:“既是姐姐身子有些不适,那妹妹当尽心陪侍您左右方能应了姐妹之情,”又不等我答话,接着说道:“妹妹这就差青鸾说与陛下,还望姐姐能稍等妹妹片刻。”
我心下有些诧然,皎月之前并未对我提起有关她的太多事宜,只晓得她是在乾德二年被赵匡胤册封为婕妤,本姓胡,名芮孜。建隆元年,昭仪军节度使李筠叛乱,被石守信与慕容延钊两面夹击,节节败退,直至赵匡胤亲自督战,攻下泽州城池,李筠携全家赴火**而死。可怜见他那一个远亲的表侄女,正是胡芮孜,才十五岁,特特收拾了细软前来投奔他,却不想刚巧赶上她伯父一家的惨死现场,哭天喊地中也欲投身火海。幸得赵匡胤怀仁,不愿再生杀戒,又秉持了自己对官民一向宽容的政策,将她从火场救下,带回东京。原本打算赐予慕容延钊做妾室,却因那十五岁的孤女一心要委身与匡胤报恩,几番僵持不下,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赵匡胤竟应允将她充入**了。
令人唏嘘的是,胡芮孜对赵匡胤报的这个恩,却不知从何提起。如果说她真的感念匡胤曾经救她于危旦之间,那么她也应该能够想到,须得她投奔的那个伯父,是实实在在给宋朝军队逼死的。虽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但她的这个死理,也认的太没了骨气些。
脑中粗粗过了一遍这位沈婕妤的生平,便见她已起身搀了我另一边,由着后侧走向殿外。
转身之间觉得有一道清凌的目光从上面朝我投了过来,又听得背后一声酒盏碰撞的脆响,不愿多做纠缠,只速速于众人沉浸在一派安乐的期间,退了出去。
迎面一阵蚀骨的冷风倒是立时让我清醒了许多。
大雪已经落停,除夕夜里的宫城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尽管每隔一处就掌了灯,但极目之野,还是透着一股广博的凄凉。初雪和绿湄在前面手执宫灯照路,皎月则收起青伞立于我左侧搀着我慢慢行进;而陪在我右侧的,自然是那位自告奋勇要与我一同回阁的沈婕妤和她的侍女青鸾。
我看着沈婕妤那一副柔若无骨又翩翩迁迁的形容,有些不忍道:“妹妹实在不必特地退席与我一同回阁,到底我这病的不是一时半刻,寻常日子也就罢了,今天正是除夕佳节,委实不应连累妹妹一顿团圆饭都吃不齐整,却要与我这个药罐子在这黑灯瞎火里走上一遭。”
沈婕妤侧身朝我靠了靠,一双水葱般细皮嫩肉的净白之手握住我的掌心道:“姐姐这样说,当真是见外了——”又咬着下唇冥思了半刻,叹道:“姐姐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得她这样一说,我有些意外,原来我是与她有过什么干系的么,还是,在这**之中,我和她,曾经算的上是真以姐妹相称的?但我在床上躺了二十八天,却未曾见过她来探望过我一回,如今,却又表现的和我如此亲近,莫不是,莫不是要与我说上些什么?
这么猜想着,果然听得她又继续道:“姐姐身子这样虚弱,却不见官家去轻流阁瞧上一回,现今宫中人人都猜度着,那新来的花蕊夫人,以狐媚之术缠住了官家,是以,是以这往昔太平安宁的**,恐怕日后就要被她给搅得乌烟瘴气了。”
她这一番话说完,我听出了个大概。赵匡胤自建隆元年黄袍加身,禅位登基后,就一直致力于整顿禁军,平反叛乱,清除地方割据势力等一系列朝堂政事之上。如今又是加紧着步伐南下攻打诸国,以实现其统一全国的大愿,对于充盈**一事,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也因此,大宋初年的宫苑,呈现的颇为冷清,即便那整个**的宫娥,笼统也不过三百人。妃嫔之间更是一派祥和安然,几乎没有听说哪个因着争风吃醋斗的你死我活的事故。而自孝明皇后归去,宫中女眷事宜,皆是由我说了算,有不少嫔妃和内侍们私下间都议论我不日将是那宋朝**里的第三任皇后。然世事难料,谁也不知为何皇恩正隆的我忽的就失了孩子失了宠,也不知那原本被罚在洗衣房里做事的亡国之妃怎么就一跃成了这宫城最炙手可热的人儿,倒是让人唏嘘不已,感叹世事变迁,世事变迁啊。
我敛了敛大氅,边看着绿湄手中那忽明忽灭闪闪烁烁的指路灯,边漫不经心道:“妹妹何必这样忧心,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花蕊夫人生的一副倾城国色,官家纵然再薄情寡欲,到底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日日对着我们这些熟稔面孔,难免不心生厌烦。何况听得花蕊还颇有一些才情,晓得写些明艳宫词来聊以慰藉,那许多词在蜀地还被广泛传播。由此可见,她倒也不是施了什么狐媚之术,我们的官家也断没有那样的低俗,不过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罢了,你等又何必去介怀她曾经是个什么身份呢?”
沈婕妤闻言颇有些惊讶,大概我又表现出了些与从前不同的婉约姿态,她想了一瞬,才道:“姐姐说的极是,官家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断不是我们这些**妇人可以定论的。孝明皇后去逝前,也常言劝谏官家要多纳新人为皇家开枝散叶。只不过,妹妹不懂,若论容貌,姐姐决不在那花蕊夫人之下,论才情,妹妹虽与姐姐讨论的不多,但依姐姐往日的谈吐见闻,举手投足间也是十成十的名门规范,实在不输那花蕊夫人几副矫情造作的艳词。况且在底下的妃嫔和宫娥之间,姐姐的名声也是极好的,全不像花蕊今天那样的嚣张跋扈,行事奢靡。她即便是不知我宋朝皇宫如今克勤节俭,也应该看得出来平日宫中妃嫔们装扮的都是极尽清丽,虽这也与姐姐你带头示范做的好有很大关联,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朝风气肃正,才没有人敢穷奢极侈。她现在倒好,不过伴了官家十多天,今日竟是斗胆一身花枝招展的坐于官家身旁,那挑衅,那得意的眼神,当真是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
我侧头看了她一眼:“你倒是观察的仔细。”
她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许是寒风入侵,又紧了紧身上的狐毛大氅,与我说道:“我只盼着姐姐能尽早治好那失魂之症,忆起从前那些事,好将官家的心重新夺回来。”
我淡淡的笑了笑:“失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岂知他已经不是面目全非?”又对着一脸愕然的她接着道:“如今本位在轻流阁里住的舒适,前尘往事与我来说,当真可有可无。若真的记起那些事,不定又若你一样在这里伤春悲秋,挂肚牵肠,倒不如索性做个糊涂人,安安心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也总比私下里费神去游说别人强的多。你既有时间来借我的手为你挽回官家的情谊,又怎知他回来了不是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倒不如自己花些心思,看看怎样才能挽回一个变了心的帝王才好。”
她显见受到了惊吓,步子滞在原地,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也停下来,看了看雪地里被自己踩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才又抬眼对着她道:“我只不过是记不起一些事来,并不是连着这心智也不通彻。往日我与你便无甚来往,但叫今天你能特特为我提前退了这家宴,委实新鲜。然我料你也是一番赤子之心,不想官家的恩宠被他人夺去,只不过现下我实在帮不得你这个忙,亦没有能力帮,往后若你真的愿以自家姐妹相称说个体己话,轻流阁倒是很欢迎你的,除此,我想我一个失宠之妃,也着实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双含水眼眸,闪了又闪,闪了又闪,终是平淡下来,委身与我福了一福,道:“姐姐到底还是从前那个七窍玲珑心的明眼人,芮孜僭越,不该因着姐姐如今这副病容便有了非分之想。然说句真心话,妹妹确是宁愿官家宠你也不愿他宠那妖妇,搞得**一派**之气。但姐姐既不愿再列入这情场纠纷之中,如此,妹妹便先行告退,待来日找个风和日丽的景致,再亲自与姐姐阁分登门道歉。”
我微微抬手将她搀了起来,笑道:“既是塞翁之马,又焉知非福,你今日与我说这一番,到底是因着对官家的那一片深情厚意。我这一个皇宠尽失的妃子已然不再能起什么风浪,但你正值青春,样貌又是一等一的水灵,是以,回去合该好好整顿整顿,往后再怎么重新赢得皇帝的恩宠。”
她眸子里的光一瞬又特特燃了个旺,面上现出绯色,只话说的委婉:“姐姐说笑了,如今妹妹却哪能入的官家的眼——”又言:“更深露重,且下了这样一场雪,外面湿气重,妹妹便不与姐姐絮叨了,姐姐将养身子要紧,还是让皎月伺候你赶紧回阁吧。”
我点点头,皎月上前一步扶住我朝前继续走着,她则原地还不知道观望了我多久,才缓缓离去。


正月初一,天朗气清,高高的日头悠悠然挂于那天顶之上。我虽安稳睡了一夜,早上起来仍是有些头晕目眩,连着那小腹也有些隐隐作痛。吃不下饭,只囫囵灌了几口稀粥,便由得皎月扶着我躺回了炉火旁边的贵妃榻上,一边取暖,一边休憩。
将将眯着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就听得门外一声问安,内侍宦官杜陵仁进来拱手通传道:“娘娘,萼贵妃来探望您了。”
模糊的睡意突然被打断,我睁开眼皮子,随意看了看炉内燃的火红的石炭,道:“请她进来吧。”
险些忘了,晨间换衣时皎月与我说的,昨日离席不久,赵匡胤便向众人宣告,册花蕊夫人徐氏为贵妃,赐号‘萼’,取唐代诗人王维一首《辛夷坞》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的字。连着她从前花蕊之称,加上现在花下一把托瓣的美萼,是谓称赞其容貌已经到了十全十美、天人共赏之地。
少顷,待我才从榻上拾起,踱到紫檀长几旁边,皎月就已经挑了帘栊迎着萼贵妃进入,随之一股浓烈的郁金香气扑面而来,直呛得的我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传闻那花蕊夫人从前在蜀地惯用的是衙香,今次来了我宋朝却总是伴着郁金香气,着实让人不解。然虽是不解,我仍拿着绢帕蘸了蘸案几上皎月放着本为我提神的薄荷精油,扑在鼻间醒了醒。觉得有一些好转,这才朝着萼贵妃侧身屈膝福了福:“贵妃娘娘远来,臣妾本应亲自接迎,奈何身子却又不适,还望娘娘见谅。”
萼贵妃眸里含笑,上着蜜合色蜀锦对襟棉袄,金丝银线绣着攒枝千叶芙蓉和芝草;下着木槿紫织锦缎曳地长裙,绣祥云并仙鹤冲天图;披一件五彩金丝孔雀毛大氅;馆高鬟望仙髻,各簪云鬓花颜金步摇,金丝八宝攒珠钗,嵌珠珊瑚翠花簪,并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摇曳风情,华彩多姿,更衬的她一副绝色面容灿如春华,皎若秋月,一丝半点也没有辱没了她那贵妃的名头。真真云鬓峨峨眉联娟,丹唇皓齿盈盈鲜,明眸善睐粉扑权,瑰姿艳逸体静闲。
呵。她打扮的此等富贵凌人,竟耀的我这素日平淡的阁分都有了几分珠光宝气。
许是我看她看的有些仔细,她嫣嫣笑过之后便自顾坐在案几的一侧,悠然道:“臻妃言重了。论阶位,我是新晋的贵妃,连册封大礼都未曾行过,实在担不起你这一拜;论资历,我也将入宫城不久,更比不得你与官家这许多年的鹣鲽情深,合该叫你一声姐姐才对,只不过如今官家抬爱,才得人前人后有个虚名,实在不敢于臻妃你面前妄自菲薄。”
我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恰巧皎月这时端了盘桂花酥和龙凤酥上来,遂指着那鸳鸯莲瓣纹金盘里的吃食,对着她道:“娘娘的芙蓉阁与我这轻流阁有上一段距离,怕是走过来,肚子已经有些饿了,不如先尝些糕点,待我差了皎月去小灶吩咐,过上个把时辰,再与娘娘一同用膳。”
她自瞧了瞧那飘着香气的糕点,婉拒道:“臻妃不必麻烦,本位既是特特来看望病人,就断不能在你这里叨扰麻烦,如此,与你闲话几句,便也该回去阁分候着官家了。”
眼见她说的轻巧,我也不便纠缠,只对着皎月道:“一切但随贵妃娘娘的意思罢。”
皎月点头退下,萼贵妃这才对着身边侍女使了个眼风,那侍女便几步上前打开随身挎着的一个木盒,取出一盘子糕点来,放在我面前。
唔,又是一股浓艳的郁金花香。
萼贵妃一边看着糕点,一边对着我笑道:“听闻臻妃患上失魂症后,竟对从前之事无从记忆,这郁金素有治疗胸腹胁肋诸痛,失心癫狂的功效,本位便尤其上心,指尚食局做了这样一道专门的食物来,希望能对你的病症有所帮助。”话毕,便已经执了一块在手中。
我楞了一下,刚想开口拒绝,她又盈盈一笑,那酥饼直接递到我面前:“怎的,臻妃莫不是觉得本位这心意不大对口?”
言下之意,我是再不待见这滋味,也得硬着头皮吞下去了。
遂心中一狠,接了她的糕点连着几口咽到肚里。
见我安心吃完,她的风姿越发迷人,侧脸透过窗户看了看窗外那片正开得傲然冰清的白梅,不急不缓淡淡道:“从前听闻一些宫娥私下嚼舌,说是臻妃素爱梅树,官家便从千里外的西蜀之国移来了这许多金钱绿萼,植于你的轻流阁中。每逢隆冬,馥郁花香便溢满四处,连那宫城外的守城将士都能闻到一股清幽梅香,东京之人无不知晓这皇城后苑有一个白梅似的可人儿,便叫人人都对你的恩宠羡煞不已——”
她这一番话说的无比突兀,我因不知前尘事,便也料想不到她那话里的意思,待反应过来她本是亡蜀之国的宠妃,又忆起蜀主孟昶曾经因她喜爱芙蓉花特地为她辟了一处牡丹苑,每每芙蓉盛开,那延城四十里地,便如锦绣促织一般,丽质非凡。她与那蜀主,莺歌燕舞,鱼水相戏,才是真正风流快活的时候。于是再看向她时,她已是一副怅然模样,静静的对着窗外发呆。
我心中浮起几片涟漪,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会儿那巍巍日光下的澹泊白梅,才将将打破沉默,有些恍惚的说道:“依贵妃娘娘所言,臣妾倒的确有些惭愧。自那小产以后,还并未留意过这院里的梅花,只觉得芳香好闻,原是,原是官家曾经对臣妾的一片心意。”
话毕,才觉不妥,连连接道:“但那陈年旧事,纵然光华再盛,却也是随风消逝全无影踪,断不能跟您今天这样的荣宠相提并论。”
她敛着袖口凉凉道:“臻妃不必自谦,纵然官家眼里现今只有本位,但你我都心知肚明,素来天子薄情,难保日后不会再有一个花蕊夫人与我同分天家雨露,到时我的境地,也未必会比你好上多少。”
呵,她在这一点的见地上,倒是和我如出一辙。于是替她斟了一杯茶道:“娘娘不必过虑,官家,官家还算的上是一个长情之人的。”
我承认,这句话说的着实有些违背心思,赵匡胤长不长情依我如今的记忆,根本是信口胡诌,但叫她听得舒适,不再与我这里巧词虚妄一番,便也是我特此一说的目的。
果然,她十分受用的对着我道:“自然,我也有办法叫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花蕊夫人与我面前承恩。”说完,又是一块郁金香糕递到我手上。
我干干的受了。
屋内的炭火更旺,萼贵妃的面上初初现了些应景的红光来,我提起嗓子对着门口叫了一声,皎月便应声而入。
她立到我面前:“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指了指那炉火,揉了揉额前又有些刺痛的头皮,对着她道:“去将那石炭挑出去一些,再将前厅的窗户打开几扇,这里头沉闷的紧了。”
皎月连连退下去照办。
那厢萼贵妃又对着我关心道:“怎的臻妃有些不适么?”
我点点头:“许是昨夜的酒劲未散,今晨起来就有些头晕,这会儿也不知为何,脑中愈见模糊,连着那小腹的疼痛,也更加烈了,如此,便怠慢了娘娘。”
她那着了鲜红蔻丹春葱般细滑的手指在我面前摆了摆,道:“不打紧,原本你的身子不适,我就不该多加停留,只扰了你休息不说,还让你陪我说了这许多话,到底还是我心上过意不去——”复转头对着身旁侍女:“镜桐,你且去请了梁太医过来。”
那被唤作镜桐的侍女闻言就要起身,我忙的阻止道:“不必了,梁太医乃是官家的御用太医,端的是官家有了不妥才特特出诊,我这点小痛,怕是也请不动他老人家亲自过来。娘娘不必挂心,我若是将忍不住,大可以请了近来专为我调息的常太医即可。”
她再不坚持,站起身来看着我:“也罢,本位出来已有些时辰,今日又值元旦,那为官家煮的一罐子桂圆淮杞羊肉汤也该差不多了,回头赶上天气暖和一些,我再过来看你,你且先行休息吧。”
我抚着额头一应起身,福了身子道:“恭送娘娘。”
她轻点下颚,便由着镜桐搀扶挺身而行了。
我这才将将靠上榻前,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只觉腹中一股钻心的痛抽搐开来。
呼吸声愈见沉重,指甲嵌入掌心已经没有知觉,皎月进来撤茶,瞧见我整个人已是瘫在贵妃榻上,不由惊呼一声:“娘娘——?”
我使劲咬着打颤的牙齿,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快去——请常太医过来——”
话还没说完,腹部又是一阵绞肉般的疼痛,我已然有些承受不住,皎月一边扶着我的身子,一边对着外面连连惊呼:“杜陵仁——”
杜陵仁闻言跑进来,见我二人的架势,也是一脸惊讶,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皎月哭道:“怕是没时间多问,你这就去请了常太医过来,就说,就说——”忽的见我深衣下侧有鲜血渗出,更加惊慌:“娘娘出大事了,你还不快走,愣着作甚?。”
杜陵仁见状忙不迭的跑了出去,皎月又唤了初雪和绿湄进来,将我扶至床上。我只感到腹痛难耐,那下身又如崩了一般似有汩汩鲜血汹涌而出,她们三人吓得不成人形,皎月更是扑在我床边,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道:“娘娘,娘娘你早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才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阵剧痛过去,我稍稍缓和了一下,便捂着她的嘴道:“你且小声一点,今日之事,万不可与旁人提起,知道吗?”
她泪眼婆娑:“可是,可是萼贵妃从中捣的鬼?”
我点点头:“怕是那糕点存了问题,待常太医来诊过,便可知分晓。你先吩咐绿湄和初雪在外头守着,再有人来拜见,就说我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如若不成,便叫她们在外候着,她们等的时间长了,便也知我实在不能接见,如此,也会自己断了念想离开。”
皎月边抹着眼泪边道:“娘娘,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我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强笑着应了一声。
回神已经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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