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泪水不可多流,流得多了便不值银钱了,这是往日楼里鸨母教会我的。”
“日日流泪只会惹人厌烦,可若从来坚韧的人偶尔示弱,这份柔软便会化为最尖利的武器,直刺人心。”
“你不知,这泪珠儿呀,无论男女但凡落下都是对他人的一种指控,是一种无声的抱怨,是一种索取,是一种在你无理处于弱势时,将他人贬为坏人的有力手段。”
“可这抱怨不可多用,要用至紧要处。”
傅二夫人伸手扶住云纤手臂,掌心下的少女手臂很是消瘦,她轻轻捏了两下心中一软。
“你且记着若来日嫁去湘王府,万不可跟湘王世子硬碰硬,男子都是要哄着顺着的,你嘴上甜些,处事身段放软些,日日娇着些,然后……”
妇人收起面上柔弱之色,将指尖点在云纤心口:“心狠一些。”
“我当年不懂这道理,嘴上强硬得很,心却软得如泥,以至于落得今日这困于牢笼的下场。”
傅二夫人歪歪倚在云纤身边:“哎呦,你着实生得晚了些,未见过当年我的排场。在江南,达官显贵想博我一笑者不知凡几,能听我弹奏一曲儿的,更是得喜上三天五夜难以安眠。”
“多少人捧着金山银山求我一见,我都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可我呀,偏生蠢得被一个痨病鬼迷了心魂。”
傅二夫人垂着眸,语气怅然。
她当年贵为头牌,不知多少人想一亲芳泽做她的入幕之宾,可傅绍光不过递予她几首酸诗,两句爱言,她便一点点动了心,着了情。
“女子爱才,男子重色,我都知晓的。”
“在那等烟花场,我守着本心从不曾起心动念,可傅绍光对付女子着实有一套。”
“你不知,他的深情浑然天成,便是我这等风尘场混迹出身,也瞧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当年呀,傅绍光守了她三月,却从不曾逾矩,便是投下她的初夜,他也规规矩矩做了一整晚柳下惠。哪怕她使尽浑身解数,他也不曾露出半点饥色模样。
“我想着他砸了那样多的金银,守了我这般久,这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君子的人了。哪怕我褪了衣衫扑进他怀里,他也只是轻轻将我推开,为我披上软袄。”
“天凉,莫冻着。”
“瞧瞧,就这一句天凉,便将我骗进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生。”
傅二夫人冷冷一笑:“可这天底下谁曾在意过我冷不冷,饿不饿呢?也难怪我一心栽了进去,再难挣脱。”
“那时候,我也曾真心以为遇见了良人。”
她傻得呀,在傅绍光推开后愁肠百结,只当他嫌弃自己出身。
“我揽着他腰身低低哭求,我说妾本娼流,不敢奢望与君著锦绣之盟,今儿只敢借色托爱,望君怜惜,哪怕来日恩情不在,我也可将此段情存于心中,时时回味。”
“我哭呀,爱重他,恨不能将一颗心都掏了给他。”
“他抚着我的脸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他说他以礼相待并非嫌我出身,而是想予我婚盟。”
“婚盟……小颠婆,你可知这二字令我们风尘女子如何向往?”
“我听着开怀,可心中是不信的。”
傅二夫人若猫儿一般,慵懒抻着腰:“我怎会信呢?任他百般发誓我亦是不信的,可某一日他拿了良民户籍来。”
“他说我知你顾忌,今日黄昏我于染翠楼外等你,你若来,我给你良民身份娶你过门,你若不来我今夜便回上京,此户籍仍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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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日,云纤便再没见过说要一起冲出朝凤的“主母之女”。
而那些个“小傅知娆”们,也好似一夜间长大,就连花朝眸中都染了几分戒备谨慎,想来这几日不算安稳。
云纤先前对傅家,对朝凤还有百般疑惑,在经过此事后也彻底没了探究之心。她白日不再与花朝她们一起习琴,而是没日没夜练起了一首曲子。
待到云纤将这首曲子练至初夏听着也不会皱眉时,才迎来了琴艺考核之日。
琴艺考核并非只有初夏云纤几人,而是朝凤院所有姑娘都需参加。
今儿一早,陶嬷嬷便带了丫鬟给她们穿衣梳发。
虽仍是素麻袄裙,但今日的袄裙领口衣袖处,都用银线绣了四合如意云纹,模样不显,但比先前金贵许多。
天气愈发凉,考核又在绣楼之外,临出门时陶嬷嬷陆续为几人穿上了软毛织锦披风。
“姑娘小心脚下。”
搀扶着人下了绣楼,云纤只觉冷风扑面,割得她双颊生疼。
这几日每天都需沐药浴、敷面药,云纤一身肌肤已如巳月等人一般,细嫩若脂,白滑莹彻,乍看下已极具世家贵女姿态。
可唯独一点不好,云纤现下肌肤十分脆弱,往日她在家中做木活常有受伤时候,可甚少能让她觉得痛到难忍,但如今……
忍不住抬手扯了扯绒嘟嘟的毛领子,云纤将一张小脸缩进披风中。
绣楼正前搭了帷帐,四处遮挡得周密,帷帐内烧着银霜炭,入口处站着一排丫鬟,待有人进入,丫鬟便上前服侍脱衣。
走入帷帐内,隔绝了外头的冷风云纤方觉身上疼痛消减许多。
傅家自诩规矩重,这入场之序也有讲究,云纤站在最后发觉槐序巳月等人神色有异时,众人都已经落座。
她扫过四周,只见高台之上坐着几人,为首的是身穿竹青色琵琶襟绣花缠枝大褂,外披锦毛鼠大氅的妇人。
这妇人瞧着至少三十有五,方正的一张脸,眸中满是慈爱地看着帷帐内众多是姑娘。她身旁,则是云纤有过一面之缘的傅二夫人。
二人身边站着几个嬷嬷,都是朝凤院中服侍的,其余便是各位女先生。
云纤正猜测先前那妇人应是傅家主母时,目光扫过一人突然定在当场。
傅二夫人身边,坐着神情清冷的端阳。
今日的端阳没有再着水色麻裙,而是穿了一身金银丝绣菊纹百花裙,外披狐狸毛曳地大氅,就连发上亦插着琉璃海棠步摇。
云纤下意识望向身旁本该放着“傅知溪”琴台的位置。
那一处空空如也,再无其他人。
而端阳……
云纤双眸微垂,眼下应唤她为傅知溪了。
“溪儿,今儿好生瞧瞧妹妹们的本事,若她们有不足之处,你不要吝啬,应多指教。”
傅夫人满面柔和,看着傅知溪的眼神与天下寻常母亲并无不同。当中疼爱有余,还带着隐隐的骄傲。
正在云纤猜测端阳是否大夫人亲生时,就见傅二夫人捂着唇嗤笑出声,大夫人斜睨她一眼,全做不知。
“请姑娘们落座。”
嬷嬷声音打断云纤思绪,她回过神时众人皆找好了自己的位置。
大夫人身边丫鬟端来一个白玉嵌金八角盒,当中放着几张花笺,巳月初夏等人一一抽取,轮到云纤时她随手捡出一张,放在琴台边。
其他几人正在看花笺,云纤却是连打都不曾打开。
考核以槐序为先,接下来依次是初夏、巳月、麦秋以及她。
在朝凤时候,云纤还不曾听过槐序琴音,今日一听她方知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上她。且若说槐序琴技高超,那初夏便可用已臻化境来形容。
左右云纤不曾听过如此美妙的琴音。
她抬头看向高台之上,大夫人不知在细思什么,二夫人则跟随初夏的琴音缓缓点头,傅知溪眸中亦有赞赏。
云纤看着自己十指血淋淋的伤口,面无表情接在麦秋之后响起琴音。
她拨动第一根琴弦时,傅二夫人以及傅知溪便转过头看向帷帐内他人,唯大夫人颇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云纤。
这一场考校毫无意外,初夏获胜。
“姑娘今晚好生歇歇,明日辰时老身去绣楼接姑娘回落梅园。”
“知晓了,辛苦嬷嬷。”
初夏朝陶嬷嬷行礼,一派雍容婉媚。
她几人考校过后便轮到花朝她们,一群姑娘落座,云纤只见当中又少了一人。她转头去看大夫人,见对方不停扫视四周,发觉亲女不在时眼露失望、落寞。
可这份落寞转瞬即逝,很快对方又恢复了慈蔼。
云纤低头用巾帕将十指包扎起,缓缓伸入衣袖。
这傅府人的心思,当真难懂。
不知众人是因初夏获胜,还是因今日见到端阳已成为傅知溪而受挫,无论槐序亦或巳月,甚至柔弱寡言的麦秋,都一副神飞天外的模样。
直到“小傅知娆”们第一场考校结束,众人才收了神,笑着与傅知溪寒暄。
云纤看着傅知溪身上穿戴,心下冷哼。
她眼下已能猜到几分傅家绣楼的深意。
市井传闻多是傅家女高嫁朝中贵胄,可甚少听闻傅家男儿有何建树。既听不见什么丰功伟绩,那傅家的男人多半没什么能耐。
许是因傅家前几代出了位一国之后,让傅家的男人们看到了一步青云的捷径,便想出这样一个馊法子。
往日云纤还不能理解傅家的所作所为,可今日一场琴艺考校,让她瞧明白了当中深意。
傅家所谋并非利而是权,可傅家男子并无厚禄高官之徒,也无能人之辈,是以想要谋求权力护一族昌盛,便需寻找其他路子。
男子不行,便求女子。
可底蕴深厚、位高权重、百年传世的世家大族不知有多少,想要让傅家女压过那些真正簪缨世胄出身的贵女,根本不是容易事。
但一个不容易做到,两个不容易做到,不代表在十几二十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做不到。
云纤哀叹,这绣楼哪里是女眷闺阁?分明是一个恶毒的练蛊大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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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赘二字一出,槐序槐月面色皆变。
就连云纤抓着棋子的手也猛地握起。
槐序站起身,正要开口就听槐月道:“这话由你口中而出,令我惊异。”
不知哪里戳了巳月痛处,云纤只见她面上笑容淡了下来。
“有何惊奇?你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巳月捏着棋缓缓落下:“你活一日,槐序就被你牵扯一日。这些年麦秋亦被你连累,为防他人多年不曾出朝凤。”
话音刚落,旁边棋室便传来哗啦啦一阵丢棋子的响动,明显是麦秋不满对方提及自己。
“你一个废物拉着两人死不松手,又是何必?”
“巳月,够了。”
槐序起身,想要上前带槐月离开。
“你可护她一时,不能护她一辈子,莫说来日你败她必死无疑,便是你胜,你觉得她又能再活多久?”
“槐月啊槐月,若我是你早早上吊算了,免得拖累槐序一生。”
“虽朝凤不是个好地方,但总比湘王府好上不少。没了你,来日槐序走出朝凤才算真得自由,不然还不是被你拖累?”
槐月一日不死,一日就是拴在槐序脚上的镣铐枷锁,这道理众人皆知。
“可惜可惜,以槐序的能力,若无你必可闯出一片天地,如鹰翱翔。”
槐月面色泛青,语气却仍带温柔:“若当日维夏、仲吕也这般想,如今也可如鹰翱翔,又哪里容得你在此放肆。”
“该你落子了。”
将指尖黑子放于棋盘上,槐月看着满眼肃杀的巳月道:“我们这等累赘该不该死,你最知了不是吗?”
“哼,牙尖嘴利。”
无心对弈,巳月拨乱棋盘。
“阿姐,我想回房歇息。”
“我陪着你。”
槐月摇头:“再有两月就是棋艺考校,你棋艺逊麦秋三分,此时应多练习,无需担忧我。”
“那你小心。”
虽方才槐月占了上风,但并不代表巳月的话对她没有影响,槐序知晓她的心思,若自己紧步跟随照顾,只会令槐月更为愧疚。
无意加重她的负担,槐序指了丫鬟让她们照顾槐月。
“你拦我去路?”
槐月刚离开,巳月便跟着站起身,却是被槐序挡在身前。
屋内气氛焦灼,隔壁麦秋将棋子抓得哗啦作响,在此时尤为刺耳。就连云纤亦不自觉绷紧呼吸,紧抓棋谱。
二人僵持了快一盏茶时间,巳月逐渐失了耐心。
“你跟着我,还不若看着那两个。”
她眸色浅淡,说话时愈显淡薄:“虽你护了麦秋多年,但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若得机会,你瞧她会不会手软?”
“虽说府中不会让清月那蠢东西获胜,但她也是个心狠的,万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得先拿槐月开了刀。”
被人明晃晃说成蠢东西的云纤眼皮一跳,却是不曾抬头。她无意卷入二人纷争,只能充瞎装聋。
过了许久,麦秋好似也受不住这挑拨,从旁边棋室内探出脑袋:“你这离间计,使得着实劣……”
话还未完,众人便听楼上传来小丫鬟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槐序心头一紧,转身奔向三楼。
“槐序姑娘……”
刚走出屋,槐序便与小丫鬟撞了满怀。
“槐月姑娘不好了,您……瞧瞧去吧。”
丫鬟尚且稚嫩的声音响起,云纤心中一凛,还未反应就见麦秋三两步走出屋子。巳月微微扬眉,浅淡的眸子里思绪浮沉,让人瞧不出心思。
想了片刻,云纤也转身上了楼。
屋中槐序半跪在床上,慌乱解着勒在槐月脖颈上的披帛。
披帛细软有韧性,一道道勒在槐月纤细脖颈,蔻梢绿将她惨淡面色衬得更加诡异,尸体旁是从拔步床抽出的雕花抽屉,而披帛另一头,挂在了拔步床镂空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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