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再出现时怪黄海江竟然给一个羊胡盛饭,但是神采奕奕,叽里呱啦,几天攒下的话一个钟头都说完,整个人也一下子神清气爽。
这也太明显了,前后一对比,黄海江明白了,明白瘸子对孬货的真实感情。
瘸子施舍,他需要证明他还有施舍的能力,不是向任何人,就是向自己证明。
这世上还有人混得不如他,这对瘸子来说很重要。
这个结论令黄海江心里非常难受。
一个普通人,高喊着“比咱强的千千万,不如咱的万万千”的口号,庸庸碌碌,得过且过,此为众生相。
这种生活,这种精神状态,他和瘸子都求之不得。
社会是个金字塔,最底下的就是他们,数量很少的羊胡,可以忽略不计吧?
同日,老皇爷传下口谕,叫小皇爷通知各户,往后谁也不准在门前倒泔水了。
要么去茅厕,要么去枣树林子。
“这老货,还真把自个儿当干部了,打枣峪这地方,捯饬那么干净干啥?
捯饬干净了那还是矿工生活服务区吗?”
不服归不服,瘸子洗完锅,提着泔水桶就往枣树林子去了。
“我来吧。”
黄海江见不得瘸子干重活儿,便替了。
打枣峪自然有枣树林子,就在南边,隔了小半里下坡路,一天进来出去望见好几次,可黄海江从来没走近过。
据老万说,这片林子有点儿意思。
半亩大的洼地里尽是枣树,一棵棵倒不见得多粗,却密得很,枝桠扭曲着,把整片天空分割得细碎。
到了夏天,树叶子要是能长出来,便遮天蔽日,地下积了一尺厚的腐殖,见不着太阳,成了某些生灵的乐园。
一脚陷下去,无数条虫子趴在你脚面上,真的就是无数,皮贴着皮,肉压着肉,黑的白的黄的绿的,长毛的光溜溜的带斑点的,一千条腿的没有腿的,细长的粗短的,密密麻麻地蠕动。
它们不会叫,但是在你耳朵里,唰唰唰,刺啦刺啦,此起彼伏,那是身体与身体摩擦的动静,不刺耳但叫人心里更折磨。
有的还顺着腿往上爬,速度飞快,爬着爬着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一张黑不溜秋的面具脸不悲也不喜,皱巴巴的头皮上,一撮首立的白发如同稻草。
对黄海江这一代人来说,童年时候自然环境比较好,记忆里有各种各样的虫子,再丑再恶心的也算不上新奇。
况且现在是冬天,它们不是己经挂了,就是还没生出来。
大约晚上十一点的样子,凄清的月光下,黄海江独自一人,提溜着一个大泔水桶进了林子。
腐殖表层被冻住了,踩上去像体育场里的橡胶跑道,硬又不是太硬。
倒在边儿上也不大合适,往里走走,就看见一个人。
“你吓了我一跳,”这家伙带着黑框眼镜,涉世未深的书呆子模样,长得倒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大眼睛,双眼皮,瘦高瘦高的,可惜自我感觉良好,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
黄海江面不改色:“彼此。”
“你还会用彼此这个词,有点儿文化嘛,”书呆子来劲儿了:“我是省农科院的,来这儿三天了,住在工友旅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寂寞的滋味确实不大好受。”
“麻烦让一下,”黄海江冷冷道。
哗啦,一桶泔水全倒在书呆子脚边。
“麻烦你等一下,”书呆子盯着黄海江,眼睛不眨:“我叫张晓峰,三年前农大毕业到农科院工作,我的第一个课题就是这些树,你们打枣峪的树,研究三年了。
每年春节过后,我都会来这里做研究。”
“嗯哼?”
“你了解过它们吗?”
“没有。”
“严格说不是枣树,算是枣树的祖宗,一种古老的不知名树木。
它们的果实又硬又苦,跟现在的枣子完全两回事,就是圆形的核外面包了一层红色的漆皮。
全世界只有这个地方有,全世界。”
“哦?”
“它们太古太老了,基本上都开不出花结不出果,超过二分之一的树连芽都发不出,己经寿终正寝了。
衰老像瘟疫一样蔓延,用不了几年,可能就在今年,它们就要团灭了。”
“树还能老死?”
黄海江来了点儿兴趣。
“当然,”书呆子整个气质突然变了,像是在给学生讲课的老师:“所谓生物,就是有生命的事物。
有生必有死,没有死哪有生?
大家都知道大熊猫珍贵,扬子鳄珍贵,其实真正难保护的是这些植物。”
“好的,”黄海江转身便走。
“请再等一下,”书呆子追了几步,拽住黄海江衣袖:“我想救它们,救这个物种,但如今不知道怎么办。
扦插组培都试过了,死活没法生根。
嫁接也搞过了,奈何它们跟现代枣树基因差别还是大了些,最终失败了。
收集的种子倒是能发芽,但是无论自然播种法,脱壳法,冬藏法,出来的嫩苗都活不过一礼拜。”
“什么东躲西藏的,都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冬藏,冬天的冬,东躲西藏的藏。
有些带壳的种子经过冬天低温环境下的休眠之后,来年播种才能长出来,长得好。
还有扦插,是把植物的枝条剪下来插到土里,等着它自然生根,组培就是在实验室无菌环境下扦插。
扦插播种还有嫁接,是最常见的繁殖方法。”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好像,确实没什么用,”书呆子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快回去吧,耽误您时间了,再见,晚安。”
黄海江慢走几步,突然回头:“你觉得这些树是人种的,还是野生的?”
书呆子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两道炫目的光:“人种的人种的,我怎么就没想到从这个角度研究一下呢?”
小说《鼠语者》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